易小荷:盐是汗水和眼泪的味道

仙市古镇(摄影/易小荷)

易小荷在仙市古镇的住处(摄影/琬婷)

92岁的陈炳芝婆婆 (摄影/刘溯)

87年出生的梁晓清 (摄影/刘溯)

星光都不大有人记录,何况泥沙?而每一粒泥沙,你怎知不是一个世界呢?

——张敞评《盐镇》

最早注意到易小荷和《盐镇》,是因为一系列评语。诸如:

多谢小荷的敏锐与深情,这些总被淹没、忽略的故事才来到我们眼前。古镇上的悲喜命运,令我感慨不已。(许知远)

《盐镇》对于女性如何在困境中度过漫长时光的关注,及其质感丰富从容不迫,都令人想起最好的女性作家们。(李海鹏)

无论是国民性的挖掘,还是性别意识的自觉,易小荷似乎承继了民国一脉,这本书让我想起萧红的《呼兰河传》。(伊险峰)

易小荷必将因此书跻身于最好的那批非虚构作家行列中而不必有一丝愧色。(张敞)

……

它们出自个人经验中颇看重的几位——年轻的张敞,品位最堪信任的艺评人,素来拿他作“影剧阅读指南”;“特稿写作”领军人李海鹏,一篇《举重运动员之死》迄今仍是经典;曾经的采访对象伊险峰,他和杨樱的《张医生与李医生》我很喜欢;还有写《梁庄在中国》的梁鸿,以及许知远……其中尤以北大历史系罗新教授的一叹最为“醒目”——“纵然太史公复生,也不见得会比易小荷做得更好。”

这……

找书来读。读完沉默。

易小荷生于四川自贡,大学学英语,2001年开始当记者,最早以写篮球知名,历经《南方体育》《体坛周报》《体育画报》《中国新闻周刊》《南都周刊》。后自主创业,是自媒体“七个作家”和“骚客文艺”的主理人。2021年7月14日至2022年6月30日,她离开常居地上海,在距自贡十余公里的仙市古镇住了一年,采访百余镇民,最后其中12位女性的现实故事被她书成《盐镇》。

仙市古镇在自贡市沿滩区,曾是自贡井盐出川的必经之地。“盐是所有美食尤其四川美食的一个根本。而且有一句话你肯定听过——‘四川人是天下的盐’。仙市因盐设镇,因盐而兴。盐又是汗水的味道,这里的女人每天日夜劳作、苦苦挣扎,这是她们生活的滋味。”2月12日上午,北京天空弥漫着雪雾,易小荷在安河桥北一家咖啡馆向我这样解释《盐镇》这个书名的由来。

写完《盐镇》

我好意思说自己是一个作家

最早,是“创业失败”后的易小荷想要还乡。重归匹马单枪,她想,总要再做点什么,总不能抑郁。

一开始她想回去写外婆的故事。一个作家朋友听闻后说:“你一直都这么关注女性,你要不要去关注一下你们那边的女性?”

这让她想起几年前曾留意过一个报道,一个孕妇难产,老公签字“保小不保大”。后来看到一篇文章写夫妇俩是农村的。“也许那个时候就埋下了一颗种子,我发觉对于农村或者说乡镇的人尤其是妇女,我是不了解的,她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什么她的丈夫会选择保孩子不保大人?”

易小荷年轻时做篮球记者采访NBA,连续5年去美国,一采访就是一个赛季。“我纽约去过,巴黎也去过,上海跟这些地方其实没什么区别。但全中国只有一个上海、一个北京,却有4万多个乡镇。其实那个才是特别广袤的一个中国的面貌,对吧?”

乡音仍谙,悉心考察过自贡下面三个镇,她最后选中了仙市。这里是四川最常见那种“卖花生糖、有红灯笼”的古镇,镇上有四街、五栅、五庙、一祠、三码头,有“川南场镇风情的标本”之誉。虽然也开发做旅游,但镇上皆为原住民,大小合宜,且距刚刚开通的成都至自贡高铁,仅开车5分钟之遥。“我就很想看看高铁的开通对这个镇有没有影响。”易小荷这样说。

她在爱涨水的河边租了一间老屋,跟着古镇的节奏清晨6点即起。因为不隔音。四川人嗓门都很大,隔壁韩三婆早上6点吆喝孙子、老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有喝咖啡提神的习惯,朋友从上海寄了个咖啡机过去。早上起来给自己打一杯胶囊咖啡,然后看会儿书。天差不多亮了,就开始四处走动,东逛逛西逛逛,跟这个聊会儿天那个聊会儿天。到处都是饭馆,是镇上人家的生意。自贡菜很好吃,而且有很多乡野的东西。

“有时候听说这个人要去看仙婆,我就赶紧跟着她去。听说那边有个女的出事了,赶紧又让邻居带我去她家看。听说哪个地方有人在做道场,又跑过去看。然后就随时在记录,每天都安排得很满。”但大部分时候仍是很孤独的。“比如大的道场,我在那儿住了那么久就遇到过一次。所以为什么田野调查你时间要久,就是这个原因。你要观察它的全貌,你只能等,你只能用时间去堆积。”

最初,她是镇上一个神秘的存在,“这里没有作家这种职业(邻居分别是道士、铁匠、卖小吃的、做糖的),你说作家他理解不了,你一开始就说采访担心他会警惕,他不懂。于是就是一个在这里待着的人”。然后就很好笑,各种传言,“说什么我是哪个大人物的老婆,要不然的话我怎么又不做家务事,又不打麻将,每天都在家里看书,这是他们理解不了的生活方式。后来慢慢地关系熟了,我就跟他们说我是作家,能不能写你的故事?”

镇上也有超市,但咖啡肯定只有三合一,不可能有美式,也不可能有无糖的汽水。没有健身房,没有电影院,没有图书馆,没有书店,属于精神需求的通通没有。每天唯一不算“参与集体活动”的时段是下午两点到五点,满镇都是麻将声。易小荷把门窗关起来,用个IPAD自己跳“帕梅拉”。

她在那边扎个马尾辫,牛仔裤,素面朝天。但她会去镇上的美甲店接睫毛,因为美甲店是当地的信息集散地,“人家每天忙得要死,不照顾人家生意谁陪你聊”。

如是一年,她的视力下降了200度,因为每天在手机上写稿。2022年6月30日离开古镇,8月她就给出版社交了稿。“我是一个一点儿都不拖延的人。做体育记者的时候就养成习惯,随时记录,有什么细节碎片,我当天一定把它记下来。第二个,我会不停地拍照片,就是为了回过头来,你可以看得到当时他穿的什么衣服、环境什么色彩,甚至你能通过照片回忆起味道。”

多年的记者生涯中,她采访过很多明星,别人提起她都是“那个采访姚明的记者”。但是潜意识里,“我经常想,如果我今天没有写姚明吃了这块比萨,对他的人生不会有什么损失,有的是人会去写。但是也许我记录了这些无名之辈,他们自此就可以被看到。虽然他们被看到,可能也没有什么世俗意义上的价值,但这是我想做的事情。前半生,我写体育,写男人。后半生,我想写女人和命运。”

曾经被问“作家要考核吗?需要什么认证?”易小荷说:“不需要。你喜欢做一件事,然后做完后觉得完成度很高,就可以自己认证为作家。所以我之前介绍自己是资深媒体人,但是现在写完《盐镇》,就好意思说自己是一个作家。”

十二个女性的人生

照亮小镇所有的后街

刚去镇上的时候,易小荷觉得挺美的。每次推开门都可以听到小鸟唧唧喳喳,还可以吃到自贡的乡下美食。

直到那天王大孃带她去见仙婆。

王大孃是她最早认识的镇上朋友之一。仙婆是萨满的一种,当地的神人,会突然就用来访人的地下亲人或者神仙的口吻,告诉他家里有什么样的问题。

“见完仙婆,她可能觉得我是自己人了,一下子跟我缩短了距离。回来的路上跟我讲,她老公是一个烂帐,一直在外面出轨,而且一直家暴她。后来住的时间久了,我发现镇上人人都知道她被家暴,而且这里面有一半的人亲眼见过。但是镇上所有人说这件事情的时候都很云淡风清。我知道在城市里也有家暴,但是大家态度肯定不一样,至少我们会特别义愤填膺。而且在那样一个熟人社会,按理说大家应该有底层的互助。”易小荷尝试过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拉架,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人家家里自己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镇上很多女人都遭受过家暴,区别只在于次数的多少或者是程度的轻重。当你把她们放在一起考量的时候,你发现王大孃她很愿意讲。她很愿意跟我讲的原因是她现在六十多岁了,她也亲眼见证过村里的哪一个老人,头一天还跟她说话,第二天这个人就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了。所以她也会思考死亡的问题,她就跟我讲,她现在只剩下一个愿望,将来百年之后她的女儿或者谁能写一下她这辈子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于是易小荷写了她的故事,主题是“家暴”。

再后来她认识了梁晓清,发现这个开美甲店的女孩情商特别高,特别懂得待人接物,自己也特别懂得收拾,看上去很精致,字也写得很好看。“她甚至给我看过她画的画,我觉得画得还挺好。有一天她跟我说,你知道吗,我没有读过书。我说什么意思?我在想怎么可能有一个人没有读过书,在九年义务教育已经全面普及的今天,一个接近1990年出生的人没有读过书,这是我不太能够想象的。”

后来梁晓清告诉她是这样的,她阿公(她爷爷)是一个风水先生,小时候给她家看过风水。这是她爸爸转述的,就说你阿公看过了,说我们家出不了读书人。所以她仅仅读了一个学期就强制让她休学,即使这个孩子表现出很聪明,学习速度很快。而且她没有读书之后自己在家自学,大概三年级的时候她去学校,老师随便考了她一个问题,其实是想为难她。结果别的孩子都回答不出来,她能回答出来。然后老师就追到她家里跟她父母说这个孩子很聪明,能不能让她继续读书?可是她爸爸说不行。

梁晓清的故事,易小荷最后给她的故事主题是“自救”。

还有詹小群,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死掉了,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她后来去了上海打工,还靠自己竞争当了火锅店店长,然而她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她的母亲,因为父亲死在母亲和外婆一顿暴烈的杖责之后,她觉得是母亲害死了她的父亲。

易小荷选择她来写的故事寓意是“爱和救赎”。

最终,从92岁的陈婆婆,到2005年出生的黄欣怡,12个女人,易小荷选择排列她们故事的方式是“以年龄为降序,时代为升序”,“我就是想看一下时代变迁中人的命运的变化”。易小荷如是说。

“朋友易小荷非虚构作品《盐镇》,十二个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挣扎努力的生存,看得人唏嘘不已。苦难从未离开,是底层的底色。我相信每个人阅读这本书都能从中获得一些情怀和力量,明白世界在我们看不见的那一面——月球暗面——的真实是多么残酷又常见。”

“我不大这样推荐书,但本书我想一再推荐,里面那些从不曾被人关注的生命,她们绝不止代表自己。”

说这话的张敞,是第一个看到《盐镇》初稿的人,在上海安福路一家西班牙酒吧,那时候易小荷才写了王大孃那篇《被弹起,也被掸落》,写弹棉花的孙弹匠之妻,写她如何被打,如何怀过九胎最终只活下来两个女儿。大半年后再看成稿,“我读时大为震惊,以至于深夜电话她,感叹她写出了最好的东西。”

张敞坚信《盐镇》会成为重要的女性之书,“我讨厌动辄说一本书或一个电影是‘大女主’作品,可这本书里的每个生命,都无疑是她们自己人生里的大女主。你会惊讶生命的强悍。”

镇上的一切教会我的

就是每一种生活都有意义

易小荷难忘当日的体验:“听她们的故事,最早我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为什么苦难这么集中?可是每次和她们聊,她们都特别云淡风清,甚至王大孃说到自己一共九次生产的时候,也是完全一滴眼泪都没有,急匆匆说完就跟我说‘不好意思,我要去带孩子了’,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往事。”

外面的人如此震撼,里面的人又是如此习以为常。“这就是父权制和夫权制对整个女性的洗脑,慢慢你自己也变成了这文化中的一部分。”问易小荷,身在其中这么一年,自己有没有被钝化掉?

易小荷说:“我为什么把12个故事安排成以年龄为降序、时代为升序?就是因为往后翻,你会发现其实是有希望的。像梁晓清,她是我在镇上最好的朋友,一个靠近90后的孩子,她父亲仅仅因为想省那几百块钱的学费就不让她读书了。然而她是我见过镇上情商最高的女孩,她完全靠自学,甚至在我的影响下开始学英语了。她就是顽强的自我救赎,完全靠自己,开美甲店,经济独立,然后在家庭取得地位,这不就是抗争吗?新时代女性的抗争,她太不容易了。詹小群就更不用说了。一方面她完全是在那个传统文化当中,她们都是19、20岁就结婚,20岁就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另一方面她到上海打工,她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最后她跟她母亲和解,这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故事。其实越到后面你是有希望的,只是它很慢很慢。所以为什么要让别人看见?它太慢了。”

“当我在那个镇上待着的时候,我不只一次觉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如果不走,不离开自贡,我可能和她们有相似的命运。即使我离开了自贡,即使我在人生每一次选择里面一不小心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我依然觉得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总结盐镇一年之于自己的改变,易小荷说:“当你看到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底层的人,她们仅仅为了活着,每天都在挣扎。她们那种苦或者为了活着的努力,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托举了我。”

在她看来,那些盐镇女人的命运,“虽如此绝望,她们还能够那么坚强地活下去,这是另外一种生命力。我已经走得比她们远很多了,她们某种程度上很羡慕我,羡慕我的自由。她们全部都被绑缚在了家庭上。像梁晓清,她有很多机会出去,她的化妆技术很好,她很聪明,因为她领悟力很强,她会自己不断学习。她完全有能力在成都开个店都没有问题。但她说她不能离开她妈妈,她怕一旦离开,爸爸就会欺负妈妈,她妈妈又不愿意离婚,只有她在那个家里,她才能保护妈妈。跟她们一比,你就会深深地被感染到。”

“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盐镇》里,易小荷如此用文学化的语言来表达一个乡下人说的“天生天养”。

所以最终,她也选择只是呈现。“用什么方式呈现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我不想去做道德上的评判,也不想居高临下地说教。我觉得镇上的一切教会我的,就是每一种生活都有意义。可能一些像我一样一直在城市生活的人,当我们以局外人的眼光去审视,你会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怎么她都那样了还不离婚?她都那样了怎么还活着?可是你如果变成了我笔下的人物,你们也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你们也会继续寻找自己生活的意义,并尝试理解自己的生活。”

这些人不是历史的素材

他们就是历史本身

2月12日下午,在五道口PAGE ONE书店的《盐镇》读者见面会上,有读者提问:“读这样一本非虚构作品,其实需要付出一点情绪代价的。我可能会困在故事里走不出来,影响自己的工作,甚至是生活,比如看着很难过,自己又不能做什么。如果小荷老师主动为我们呈现中国边缘群体,是她作为记者出身,或者作为同时代个体的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那对于读者而言,我们阅读这样一本书的意义是什么?”

北大历史教授罗新分享了他的一次经历:“我忘了是前年还是大前年,给刚刚进北大历史专业的学生上专业课,讲讲为什么学历史。有一个同学向我提问,我认为他是真诚地提的。他说如果过去的事情那么黑暗、那么苦痛,我们为什么还要学?对于一个历史学工作者来说,如果揭那些伤疤会造成人痛苦,为什么要揭?为什么不能避开这个?为什么不给他们一点阳光,给点励志的东西,不要给那些不好的东西?”

“我虽然也教了二三十年的书,但是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我有点蒙,不知道怎么回答,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我当时只好说,你记住你今天的问题,明年、后年这个时候,以及你毕业的时候,你重新再把这个问题想一下,你自己回答一下,看能不能回答。这个同学还没有毕业,回头有机会我再问他,看他忘记自己的问题没有。因为这对我冲击非常大。”

“还有一件事,我又忘了是哪一年,袁凌出了一本《寂静的孩子》,写的完全都是边缘的在大城市周围的小孩子,都是那些打工子弟。也是让我看了试读本,说你如果觉得有意思就写几句话。我忘了前面说的是什么,最后一句我说:‘这不是小说,这就是历史书,这是真正的历史书。’很多人觉得他们为历史提供了好多素材,将来研究的人可以在里面找素材。我坚决不同意这种说法。这些人不是历史的素材,他们就是历史本身。我也相信像《张医生与王医生》,像《盐镇》,这些书不是历史的素材,不是为未来某一个司马迁提供材料的,他们就是司马迁的作品,他们就是历史本身。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什么是历史。如觉得《二十四史》才叫历史的话,那你就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对历史的理解大大不同,不再是一本以‘XX史’为名的书才叫史。所有我们家庭的故事,甚至有些以小说形式出现的比如《秋园》,在我看来《秋园》和后来的那两本书就是历史,而且比历史还历史。”

本版文/本报记者 吴菲

供图/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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