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黄铜水烟壶

记得许多年前,祖父只吸水烟,用一把水烟壶。

除夕前一天,我独自来到祖父的坟前。坟前的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我蹲在地上,取出三根香烟,点燃倒插碑前。祖父虽然离去多年,但他对我的人生影响至深,难以忘却。在他留下的不多物件中,一把黄铜水烟壶成为最珍贵的纪念,它不时让我想起祖父生前的点滴往事。

记得许多年前,祖父只吸水烟,用一把水烟壶。壶身黄铜制成,壶嘴接着一截水牛角。他将自家种的焦黄烟叶碾碎,揉搓成柱状,插进烟管。半躺在竹椅上,猛吸一口,发出“咕噜噜”的声响,然后喷出一阵烟雾。夜幕低垂,他开始讲一个个故事,那些充满乡野气息、民间智慧的古老传说,那些不知真假却让人惊惧的神鬼故事。一壶抽完,意犹未尽,我便缠着他再讲。他慢吞吞再烧上一壶水烟。

后来抽上红双喜卷烟,他已患上重疾。恰逢我大学放假在家,陪伴他度过最后日子。毕业前夕,我面临两个选择。我找了一份电厂的工作,稳定,待遇不菲,同时我又考上了研究生。父母偏向前者,认为再读几年出来,还得重新找工作,不如直接入行。祖父此时已病入膏肓,却坚定地支持我继续读研。他说,多读点书总没错。就这样,我远离家乡,走上另外一条道路,见识更多的人和事。也许前一个选择,会让我生活更安逸,但我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我至今认为他是对的。

他一直是对的,至少在三角铺这个弹丸之地。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三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安静的、与世隔绝的村庄。祖上从宋元时迁居此地,繁衍几十代,祖祖辈辈安居于此,没有离开这片土地。到祖父这一辈,情况有些危急。曾祖父三十九岁英年早逝,留下祖父这根独苗,与曾祖母相依为命。束发之年,祖父奉母成婚,扛起了家庭的重任。祖母不负众望,为这个家诞下三男一女。

祖父只念到初小,识得一些字,会打算盘,做过会计,当过木匠,懂点风水,种田也是把好手。在见识上,他超过同村大部分乡民。他跟祖母种了五亩水田、六亩旱地,养了十几头猪,在家打木盆,出去做木匠。辛辛苦苦挣得这些钱,全部用来供子女上学。老大高中毕业后,回乡做代课老师,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成为教师。老二(女儿)高中毕业,自学成为裁缝,很早做起了服装生意。老三考上本科,后来又读研究生,是乡里的第一个研究生,这是祖父一生的骄傲。

值得一说的是老四,我的幺叔。祖母连生三个孩子后,也许身体元气消耗过多,加上田间地头日夜劳累,生出的第四个孩子营养不良。但这个孩子在象棋上表现出过人天赋,但读书稍逊一筹,连续几年高考皆名落孙山。他自己也心灰意冷,想放弃读书,回家做个农民,农闲之余下棋为乐,岂不快哉。祖父把他一顿臭骂,硬逼着他去复读。有一年,祖父带着我去给幺叔送米。辗转乘大巴、爬山路,好不容易将五十斤大米扛到学校。幺叔却哭丧着脸对祖父说,开学时换的饭票弄丢了。那可是整整一个学期的口粮。祖父没有过多责怪他,让他好好读书。祖父说,你不读书,就你这个身体,回去做事恐怕也做不来,这些米你先吃着,我回去再想办法。坐在车上,祖父吸着他的黄铜水烟壶,一言未发。

回到家里,祖父找乡邻亲友借了些钱,改天又给幺叔送去。我记得祖父没日没夜做木工,打制了许多柜子、木盆,还给人盖房、上梁,杂七杂八地干了很多很多的活。这一年,幺叔发了狠心,总算考上电力专科学校。那已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学费涨到几千块,祖父母也是五十岁的年纪,他们依然早出晚归,打草喂猪,每年省吃俭用,攒出学费供幺叔上完四年大学。那时,改革开放的春气已经刮到这个小山村,大部分家庭,子女上完初中便回家务农或外出打工,家境因之改善。祖父一门心思供子女读书,在一般人看来并非明智之举,甚至有些愚笨。

多年后,我读到曾国藩家书,他在咸丰十年写给其澄弟的信中,提出治家八字诀:书(勤读书)、蔬(种蔬菜)、鱼(养鱼)、猪(喂猪)、早(早起)、扫(打扫)、考(祭祀)、宝(善待人)。祖父肯定没有读过这些,但他却有一种朴素而坚定的认识:唯有读书,家族才能兴盛不衰。这些儿孙辈在从事劳作的同时,通过读书和高考改变命运,走出三角铺。祖父名下几十口人,遍布全国各地,逢年过节,大家济济一堂,回忆起祖父的远见,无不感念、感怀。如今我也为人父,七岁多的女儿常捧着一本书,读得入迷,给她梳头时也不愿放下。

香烟供毕,我也将离开坟地。下次再来看他,也许一年以后。他去世后,唯一留给我的,是这把摩挲得光亮的黄铜水烟壶。水烟壶犹在,祖父的爽朗笑声、肥胖身影常出现在梦里。岁月流逝,有些东西风消云散,有些东西却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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