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花种花的男子不少,一张老照片里的作家老舍,就蹲在一堆鲜艳的盆花面前,左手夹支管烟,满意而自在地欣赏。花是老舍自栽的,于莳花好手的他而言,这既是爱好,也是漫长写作的调节手段。
种花人多,眼下更多是女子。朋友圈里,几户每天都有人晒她家阳台或院子里,这个月季开了,那个夜里昙花绽放,动态图成九宫格。至于冬日的踏雪寻梅插花入瓶,春日踏青归来满把艳丽映山红,双休日居家伺候自己的数盆多肉……小资们都这样,有时揶揄其雅也成了俗。男士们呢?前些年菖蒲风行一时,城里读书人书房案头一摆,成了清供,反正它四季常青无需几多养护。
宋 苏汉臣 货郎图(局部)
说了种花养花,就有了插花簪花。古时文人四大雅事,抚琴、挂画、插花……插花而言,今日早不分了男女老少。很多居家者家中瓶插四季不断,市面上鲜切花店也一路生意兴隆。一位资深女诗人,常在朋友圈里展示她的插花艺术。花瓶、佛手、枯荷或莲蓬、花生、橘子……不多的几样物什,被她灵心巧手变出了一帧帧怡人之景。
簪花在当下的女子,也不多见。深巷偶闻“卖白兰花哦”,亦能在某种场合见到的簪花女子,那白兰花却只挂于旗袍的对襟腰部,谦逊而低调,躲闪中释溢兰香;迥异如今的洒香水,它全然是古典的逸韵。至于山里云游,采一朵好看的野花簪上同行女子的发髻,那是恋爱中的男子疯魔,恰到好处的神来之笔。在摄于1967年美国加州蒙特利半岛的张大千现场作画影像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镜头:古木森林间漫游,张大千先生随意采撷了一朵红花簪在夫人徐雯波头上,徐扭动腰肢嫣然一笑,真是风情曼妙。
张大千先生采撷了一朵红花簪在夫人徐雯波头上
我今说下男子簪花,乃看到一幅照片引起:毕加索耳边戴着一朵大红花。说簪花也行,不啻他以面包做成手掌样的那张照带给人的惊异,然后莞尔一粲:要论“花”,中国文士比老毕早上千年。
簪花的毕加索
古代农历二月十二日是花朝节,为百花的生日。人们在这一天喜欢摘取鲜花,插在头上,是为簪花。至大唐时期,仕女簪花非常流行,存世名迹《簪花仕女图》便是明证。男子簪花听来怪异,在唐时则属一种风尚。到了宋代,文化繁盛,它甚至发展成为一项宫廷礼制。《宋史·礼志》就说到,凡是国家大型庆祝和宴会活动中,都会出现簪花的喜庆身影。这些大宴,有春秋大宴、圣节大宴、闻喜宴、锡宴、曲宴、饮福宴等。《宋史舆服志》载,男子簪花,一般插在发髻,或别在鬓角,一般多戴在官帽襆头上,后者称为“簪戴”。花之材质,可以是时令的鲜花,也或是丝绢、金银等仿制的花。每逢皇帝生日、宫廷宴会、祭祀典礼等场合,君臣都要戴花。
唐 周舫 簪花仕女图(局部)
想象着百花盛开之辰,皇帝诏见王公大臣一起春游,兴致处摘下时令鲜花赐给近臣,簪戴头上,该是如何昌明一景。有记宋徽宗巡幸地方,返回京师时,会赐花给随行大臣、仪仗队、护卫等佩戴,而凭着簪花他们可以自由出入皇宫。由是,御赐簪花对人臣是荣耀,也是身份的象征。
男子簪花,以花的雍华匹配君子的儒雅,也翘楚枭雄的英姿。久之,它融入了男子们的风雅生活。北宋时由宫廷传向民间,进而发展成为全民戴花。杨万里一首诗里风趣写道:“春色何须羯鼓催,君王元日领春回。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不仅描述了宫中正月十五欢庆的喜乐场面,还有当时人人头上簪花的盛景。远远望去,一片姹紫嫣红、暗香浮动。传说北宋时有一种奇特的芍药,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之蕊围在中间,称为“金缠腰”。在一次饮酒赏花时,扬州太守的韩琦剪下四支金缠腰,插在了他宴请的三位宾客头上,当然不忘自己也插一朵。后来这四人皆吉星高照,官运亨通,先后做了宰相。这就是《梦溪笔谈》中记载的“四相簪花”故事。看来,簪花图景不但看着美,还很吉祥,能带来好运。
明 陈洪绶 升庵簪花图(局部)
壬寅春来,披阅古代画迹,所见时有“男子簪花”,也是幸会。在南宋李唐的《春社醉归图》中,你能见村官田畯接受乡民敬酒后,骑牛醉归的情景。满脸醉意田官老者,头戴鲜艳之簪花巾子,由人扶持,前面村童一边牵牛,一边吃包子,乡村生活、民俗一景十分生动。明朝的簪花习俗虽已不那么盛行,但图画中无论官宦还是雅士,男子簪花还是很多,陈洪绶、仇英的作品为我们留下了诸多的视觉“印证”。个性昭彰的老莲,笔下《杨升庵簪花图》《阮修沽酒图》《钟馗图》……多个男人头上都插着花,是追慕先贤遗风,还是惊艳时俗?是离经叛道的名士做派,还是压抑中的展露风华?三昧难知。至清朝,男子簪花式微,任薰的《四相簪花》至多理解是国画创作喜用历史典故,或是时代潮流“以文化复古而抵今义”在艺术上的一种体现。
明 陈洪绶 三星图(局部)
今日,男士们簪花,只在重要仪式,如婚礼、书画展上能见到。作为嘉宾,每人胸前簪别一朵,可视为礼仪的符号、喜庆的象征。只是它们在多元文化盛放的花海中,颇显孤单,一缕久违之雅韵馨香,缥缈得有点悠远、有点寡淡,但也可理解成喧闹时代一份逸存的幽隐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