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打工女孩的墓志铭

撰文|袁凌

《生死课》,作者:袁凌,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11月

有一年,三三忽然发来信息,请我写一首诗,刻在她新近去世的表姐的墓碑上。

三三是我堂姐的女儿,从一个民办大学毕业后,到浙江嘉兴做外贸行业。这个请求让我意外,堂姐嫁到邻省湖北的姜堰,我虽然也去过,但从没见过她的表姐。

三三带着哭腔说,表姐是个完美的人,很漂亮,对她特别好,是她一路走过来的偶像,没想到最近她出了车祸。

三三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身材纤细,看上去很温柔,打着一把阳伞,有一种很轻很软的感觉。三三说,表姐在广州那边做外贸,她从前走的路基本就是自己现在走的。区别是表姐家里穷,上了中专,念的是煤炭学校,毕业之后国有矿改制,找不到工作。她不愿意在家乡找人托关系,自己到南方打工,进的是小厂,站在操作台的流水线面前,一天十二个小时。晚上回到宿舍,双腿肿胀得放不到架子床上。宿舍是活动板房,时常有老鼠钻进钻出。厂在镇子上,隔墙外是稻田,蜻蜓常常穿过缝隙飞过来,在鼻子尖上打转。

三三说,这叫她想到自己初到嘉兴的情形。在嘉兴下了火车,坐公交到一个镇子上,再搭摩的到招聘启事上说的工业园区,不过是几幢黑乎乎的烂尾楼,没有路灯,当时只想逃。公司的楼房外墙似乎刚刚除掉脚手架,内部完全没有装修过,三三被安排住在顶楼一间水泥毛坯房里。房间很小,窗户都没有安玻璃,姑且挂了一副塑胶百叶窗帘。下水管道露着口,不知哪里来的老鼠,在这没有安乐窝的地方逡巡。三三晚上头缩在新买的被子里,戴个摩托车手的塑料头盔,唯恐老鼠觅不得食物,对自己耳朵下口,却闷得睡不着觉。每夜她都想给表姐打电话,问自己是否一走了之。

三三不敢告诉家人或同学,自己在翻译学院毕业花名册上的“就业”,是到了这样的地方。表姐是她唯一可以联系的人。在这间毛坯房里住了半个月,换到一个好点的房间,仍旧是毛坯,但没有那么多老鼠了。这时表姐坐飞机来嘉兴看了她一回,两人去了一趟乌镇,回来又逛了嘉兴城里的南湖。这次游玩使三三喜欢上了嘉兴,她觉得自己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半年后又换了一个房间。开发商大约找到了资金,把楼房收了尾,安了窗,墙面粉刷了一下,才像个样子了。三三终于摆脱了睡在水泥地上的感觉。

在南湖的游玩中,表姐告诉三三,她当初在广州换了几个小厂,都在镇子上打转,双腿始终脱离不了肿胀。表姐知道这样不是办法,报名参加了外语自学考试,下班后打一盆热水,双脚泡在盆子里看教辅,几年中过了十几门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

为了练习会话,不管下班多么疲累,她都要上网找外国人聊天,别人以为她是交网友。实际表姐那几年从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去玩过。她在深圳打工,没有看过海,也没去过贾樟柯拍的世界公园。这次的游玩,对于她也是难得的一次。

后来表姐摆脱了流水线,到小公司做外贸,在网上用QQ和Skype同国外客户治谈,接单。客户和三三公司的一样,大多是东南亚阿拉伯的,表姐英语磕磕巴巴,客户的英语也磕磕巴巴,好歹当初聊天的底子起了作用,渐渐熟起来,一月能接下来百十万的订单,还被一个老板拉人伙,成了公司的股东,虽说在创业期,并没有分到什么红。

三三是日语专业的,那次表姐拿走了一本三三的教材,以后告诉三三,自己去日本旅游了一趟,特别喜欢那里,回来开始学日语,希望自己攒够了钱去留学。春节回家,两人在姜堰见面,表姐已经能像当初两人人行做外贸一样,磕磕巴巴说日语了,她拉着三三聊天,为了躲避路人,两人总在姜堰背后的田埂小路上用日语交谈,有时分心一脚踩进田里,边拔脚边笑。那个春节像往常一样行色匆匆,却是两个人过得最开心的,像回到了童年时候。

出车祸之前,表姐刚刚辞了职,正在准备日语考试,都不怎么出门。没想到一次去超市买东西,却遇到一辆逆行的摩的,出了事。

大约是表姐身体很轻,被撞得飞了起来,像一片刨花,落地时候又重了,像一块玻璃,再次被刹不住车的摩的碾过,全身的骨节都碎裂了。一起飞出去的还有表姐手里拿着的日语书,三三知道她是像春节在姜堰的田埂上一样,分了心。

三三赶到广州去看她。到医院的时候,表姐已经在ICU病房里,全身被绷带包裹了起来,连眼睛都包在里面,三三完全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被纱布裹住的心跳,不能想象上次见面活生生的人,成了这个样子。想要去触摸一下表姐,却又知道不能触碰,就这样隔着咫尺的天垂。心里还是有个盼望,表姐什么都特别能坚持,这次也应该能坚持过来。

表姐确实能坚持,她在头部重伤休克、全身摔得不成样子的情形下,单单靠着心跳在重症室里坚持了十四天,才终于离世。三三冥冥感到,表姐昏迷的意识里有多么强烈的愿望,想要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延续她的梦想。但是表姐没有醒过来。

“也许这么多年一路走过来,她的心累了。”

《打工女孩》,作者:(美)张彤禾,译者:张坤 吴怡瑶,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年3月

有一年,我到嘉兴去看望三三,见到了她现在住的房间,在一幢办公楼里,房间装修过了,但是很小,床铺两头抵着墙壁,看得出原本不是为了住人的。这层楼晚上只有三三一个人,常常会让她感到有些害怕,尤其夜里穿过走廊去上厕所,两旁的房间都熄灯了,却又从门玻璃中透出微弱的光线,不知从哪里来,感觉一步步踩在自己的心上。我们一起去南湖游玩,搭船到了湖心岛,去看那条著名的开过一次大会的游船,虽然不过是复制品。

眺望湖面的时候,三三告诉我,到嘉兴这些年,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因为处在老板圈子里,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合适。但也难免这方面的纠葛。有一年夏天,一个老板说开车出去玩,把她强压在汽车副驾驶座上,想要欺负她。她穿得薄,背上都被安全带勒出了很深的印子。后来她断然离开了那家公司,老板想要赔她些钱道歉,她也拒绝了。“最好的办法不是要钱,而是自己挣得更多,过得比他好。”

这次电话中,三三说表姐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形,上司或者客户的纠缠往往难以摆脱,这也是她想要去日本换个环境好好开始的原因。表姐和她一样,爱好文学,在这个圈子里遇不到有共同语言的人。想到表姐来世上一趟,人又这么漂亮,没有好好恋爱过一次,也是让她特别难过的原因。

表姐去世之后,骨灰送回了姜堰安葬,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从此可以不走了。因为是未出嫁的人,只能以弟弟的名义立碑安葬。弟弟觉得三三有文化,找到她撰写碑文,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后来想到了我。

“她很喜欢诗,所以一定请你为她写一首。”

我为表姐写了一首诗,发给了三三。但是我一直担心,这不合于乡村风俗,又太长,或许只有墓碑背面能够放得下。不论如何,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孩写墓志铭,在我是平生第一次。

往后三三春节回家,给我发来过表姐墓碑的照片,但只有正面的。墓地在姜堰背后的田野里,靠近小河,就是两人往常漫步之处。因为是冬天,田野空旷,三三说等到开春,田里会开出很多粉红的豌豆花,小时候表姐会采花给她扎在头上。

几年之后回乡,我和一个朋友从县城搭公交去邻省的姜堰玩。我们在姜堰街道背后的田野上游逛,顺着小河往下走。小河像带子弯曲,似乎在挽留什么。正是水田分秧的季节,到处是春水和薄薄的绿意,豌豆花还没有开出来。我想到了表姐的墓碑,不知是在哪片地里。打三三的电话,一直不通,等我们上了本县的公交车,她才回了微信,说先前一直以为是推销电话。就这样错过了那块墓地。

我没有问过三三,墓碑的背面是否刻上了我写的那首诗。或许,这已不重要。

姐姐

我记得你站在机器前的漫长时光

直到双腿肿胀

回到板房的架子床上休息

现在它们终于

可以安心地休息

每个孩子生来有一段假期

你的假期刚开头已经收尾

你的人生课堂没有下课铃

你自己做了监考老师

再见时你已被包了起来

包得好好的像你刚出生

像一件特别珍贵不能碰的东西

姐姐

我知道纱布包住的是你的心跳

这心跳维持了十四天

它是在身体逝去后

单独靠自己

活了两个周

足够上帝

造出两个世界

他造了什么?

是拥有你的喜悦

和失去你的悲伤

他怎么能把这两样

混合着烧成灰

装进这个小盒子里

就像他当初

把整个世界装进一只船舱?

姐姐

我知道你离开我们的唯一原因是

你完美无瑕

这样的奖品

上帝总是留给自己

像一个自私的工头那样

姐姐

现在你回到了家乡

一场没有期限的长假

像那次没有结束的

童年游戏

当我来到这长满豌豆花的角落

总能找到你

本文选自《生死课》,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原文标题为《打工女孩的墓志铭》。

作者|袁凌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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