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拉什迪因写下嘲讽宗教先知的《撒旦诗篇》遭到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宗教法令全球追杀,至今仍有性命之虞。33年后,又一部文艺作品的创作者们有望“享受”同级别待遇。
2022年5月30日,在丹麦伊朗裔导演阿里-阿巴斯执导影片《圣蛛》中担任女主角的法国伊朗裔演员扎赫拉-易卜拉欣米斩获加纳电影节影后,同天伊朗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同城报》总编辑却威胁“让参与拍摄影片的人跟拉什迪面临同样遭遇",暗示要全球追杀导演和演员,伊朗文化部则要求追究剧组的刑事责任。
《圣蛛》根据20年前伊朗东北部宗教圣城马什哈德16名性工作者连环遇害案的真实事件改编,一面展示曾在两伊战争中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伊朗老兵在“净化社会”的狂热信念驱使下心理逐渐扭曲、残忍犯案的过程,一面讲述女性记者(易卜拉欣米饰演)在推动事件调查的过程中如何遭到保守意识形态下宗教、政府和社会民众各个层面的阻挠。
不过,这部伊朗裔导演执导、伊朗裔演员获奖的影片,却在伊朗激起了极大的非议,从左到右的政治光谱都对影片表达了强烈的愤怒和反感。
伊朗网军海报威胁《圣蛛》剧组:找伊玛目家族麻烦的人将被毁灭 / 网络
除了上述《同城报》总编辑的追杀言论,一些在欧美生活游学的伊朗左翼知识分子也将《圣蛛》与数年前好莱坞拍摄的《斯巴达三百勇士》相比较,认为影片通过贬低、抹黑伊朗与伊斯兰社会来满足西方受众面对东方文明的优越感,并专门摘出导演阿里阿巴斯曾在影片发布会上“作品展示的不是一个杀人者,而是一个杀人的社会”的言论作为论据;伊朗亲政府网军则祭出了一贯模式,在推特上不停转发同样的帖子抨击影片“是犹太复国主义策划”、“亵渎宗教”、“煽动反伊斯兰情绪”等等
到目前为止,《圣蛛》只在戛纳电影节的评委会做了小范围播放,网上仅有一些片段,正式上映时间要等到七月中旬,也就是说,这些抨击影片的各派人士几乎没有机会看到全片,因而真正触动他们神经的,应该是影片重新激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场针对性工作者的连环谋杀案以及背后社会争议的讨论。
杀人的社会
2000年夏天的马什哈德,这座因什叶派第八个伊玛目里萨的陵墓坐落于此而被视作波斯麦加的伊朗第二大城市,一位名叫萨伊德-哈拿伊的两伊战争老兵每天骑摩托上班时,都能看到街头揽客的性工作者。他感到伊斯兰革命遭到背叛、两伊战争卫国者的鲜血白流,逐渐心生怨恨,一开始他会劝诫与性工作者交易的男性,结果屡遭暴打,最后决定假装为买春者,选择妻子回娘家省亲的日子,将性工作者骗到家中杀害抛尸。
一年时间里,16名女性惨遭毒手,死者18-45岁不等,杀手也被封了“蜘蛛”绰号,因为蜘蛛会在交配后吃掉伴侣。不过,案情侦破过程一直不顺利,直到第17名受害者侥幸逃出魔掌并在一周后警方的“扫黄”行动中被捕后,警方才得以根据受害者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将哈拿伊缉拿归案。
哈拿伊(右)出庭受审时的情形,左边的宗教人士为庭审法官曼苏里 / Radio Farda
由于当时互联网发展条件的限制,伊朗纸媒在连环杀人案发生期间对案件的报道和讨论并没有数字化,如今能在网络上找到的关于哈拿伊杀人案的报道来自2002年伊朗官方媒体制作的纪录片《蜘蛛降临》,含有大量当事人(包括杀手)在内的一手采访;其他信息渠道则是案发5-6年后各地媒体的回顾性报道,这些数字化的内容引述了案发时媒体上的各种声音。
这些报道中,最耸人的内容,除了犯人作案的细节,还有当时民众对事件的态度。破案前,保守派媒体和部分马什哈德的民众认为杀手在替政府净化社会环境,“是一个英雄”。破案后,除了受害者家属和少数民众要求严惩凶手外,社会反应依然十分正面,哈拿伊的母亲和妻子在记者面前称赞其是“好丈夫、好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听从真主的指令,政府应该奖励而不是惩罚他”,哈拿伊的13岁的儿子一度为父亲感到耻辱,但街坊们却纷纷向他祝贺“你爸爸能上天堂”。而后,这名少年在面对记者镜头时,带着微笑恶狠狠地威胁,如果政府不让性工作者消失,“自己长大后将继续去完成父亲的使命”。
不过,案件的主审法官曼苏里还是顶住了舆论压力,判处了嫌犯死刑并付诸执行。
据《蜘蛛降临》记录片提供的数据,尽管发生了连环凶杀案,马什哈德街头仍然有超过五千名性工作者冒着生命危险活动,她们招揽到客人的平均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从当时媒体和民众的态度来看,导演阿里阿巴斯关于影片旨在揭露“杀人社会”的言论并没有像左翼批评家说的那样扭曲事实取悦西方。他甚至拿出了做纪录片的诚意,专门找到一名在马什哈德长大、曾居住在当年凶犯类似街区、讲马什哈德方言的伊朗裔演员出任男主角,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还原当时凶杀案的情景。
《圣蛛》影片剧照 / 网络
而右翼宗教保守人士口中,影片名字《圣蛛》中的“圣”将圣城马什哈德与杀人联系了起来,是在砸宗教圣城这块招牌(尽管在大多数观影者眼里圣字更像是讽刺那些将杀手视作圣者的民众)。毕竟,以里萨圣墓名义成立的基金会为马什哈德每年提供超过2亿美元的收入,经营范围覆盖能源、矿产、信息技术、教育出版等各行各业,而且享有免税待遇,这还不包括全球各地每年超过千万朝觐者的捐款。而影片展现的场景却是,马什哈德大量民众生活贫困,不少妇女因为丈夫吸毒而卖身,其中一名遇害的性工作者10岁就被父亲送给亲戚当新娘,20岁时就掉光了牙齿。尽管反映的都是事实,但这些内容很难不让观影者将宗教阶层、宗教机构与腐败和特权联系起来,
女性身体的战争
在戛纳影展上被问及影片展现的惨剧与宗教是否有关的问题时,阿里阿巴斯回答说,即便宗教立场再极端的人也不会做出如此暴行,惨案背后肯定有其他因素。
他没有挑明“其他因素”是什么,但在对另一个问题的回答中露出了一些端倪。
在被问到自身是否受到母国伊朗电影艺术影响时,阿里阿巴斯做出否定回答,而后抨击伊朗电影“试图创造平行世界”。在现实中的伊朗,女性尽管在公共场合需要按照宗教条规穿着,但在家里却跟其他回家的人一样“露出头发、身体,亲吻、拥抱、做爱”,可伊朗电影里的女性“连睡觉时都要戴着头巾衣冠齐整”,而亲昵的内容“通通用风中飘散的花瓣”暗示。
《圣蛛》影片海报 / 戛纳电影节官网
从这个角度考量,揭示女性身体在性别权利斗争中的意义,或许才是《圣蛛》真正要传达的东西。
电影里有一个细节是,凶手是在暴力强奸受害者后,才将她们杀害。这些暴力血腥的镜头一度令戛纳电影节观影者离席抗议。二十年前该案发生时,警方在调查报告中提到16名受害者中的13名曾遭到哈拿伊性侵,而这个细节不仅被哈拿伊及其家人否认,也普遍被当时的媒体报道有意无意地忽视,因而在民间舆论中,哈拿伊一直被塑造成超脱世俗欲望、依靠宗教理想行凶的“纯洁”者。
影片通过杀人犯性侵的描述,揭示了社会中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双重压迫,一面是利用女性身体获得性的满足,一面在获得满足后的“贤者时间”中,思考毁灭女性身体的法律和道德。
而《圣蛛》中这条逻辑暗线,与摘得戛纳影后的扎赫拉-易卜拉欣米的个人经历也完美契合。
现年41岁的扎赫拉-易卜拉欣米 / Wikipedia
扎赫拉-易卜拉欣米2006年凭借姣美容貌和在伊朗家庭连续剧《Nargess》中的出色演技一炮走红,25岁的她一度前途无量。但不久后她与前男友的私密性爱视频开始在伊朗市场上流传开来,扎赫拉随后被伊朗法院以“腐化尘世”罪名羁押、起诉,面临死刑。在终审前一天,她以自己的公寓作为抵押换取保释,当晚偷渡出境,才逃过一劫。
扎赫拉先是逃到了土耳其,然后辗转进入法国。当时她一句法语不会说,一切都从零开始。她打零工,拍话剧,并逐渐走上导演路线。她本来担任影片《圣蛛》的选角导演,但因为女主角未能如约参演,自己阴差阳错客串登场,结果一举斩获戛纳影后。
扎赫拉出逃两年后,得知泄露视频的是自己和前男友奥米德的共同朋友演员巴赫拉米,后者在奥米德家里聚会时偷偷从电脑上下载了视频。尽管如此,考虑到巴赫拉米还在伊朗国内,扎赫拉选择沉默,希望有一天巴赫拉米能向自己公开道歉,但直到巴赫拉米患癌病逝,这个道歉也没有等到。
而整个事件中,伊朗男性们一面从窥探扎赫拉的性隐私中获得快感,一面煽动制造舆论指责扎赫拉败坏道德,要求判处她死刑,几乎就是影片中男主角对女性身体二重压迫的翻版。
如今,扎赫拉向那些曾经消费、仇恨女性身体的伊朗男性表明,自己非但如他们所愿陷入沉寂和毁灭,反而通过努力在另一个国度东山再起,不仅斩获戛纳影后,而且借着《圣蛛》揭露批判了男性权力社会在女性身体面前的虚伪。
《圣蛛》影片中(左到右)男主角巴杰斯坦尼,女主角扎赫拉,导演阿里阿巴斯 / 网络
从另一个角度看,《圣蛛》的最佳女主角奖由戛纳电影节评委会选出,而作为九位评委会成员之一的伊朗国宝级导演法赫迪却没有遭到任何伊朗舆论的谴责,似乎进一步说明影片中真正激起伊朗左翼和保守势力(男权主义者+附着于男权的女性)同仇敌忾的并不是所谓“亵渎宗教”,而是暴露批判了男权社会对女性身体的压迫。
20年前,马什哈德法官曼苏里在哈拿伊死刑判词里批评凶手“打着宗教的旗号伪装成虔信徒掩盖自己内心的恶”,20年后的今天,马什哈德的保守势力又是抨击电影渎圣,又是禁止女性现场观看体育比赛,甚至指责女性街头露出头发导致城市遭到天谴陷入干旱,宗教和民族情感俨然成为男权社会遮羞的最后一片无花果叶子,实在令人唏嘘。(作者 / 萨尔曼;责编 / 张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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