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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诗婢是一则关于东汉大儒郑玄的逸事,说的是这位东汉第一学者博学鸿通,以致身边的婢女都饶有书卷气,日常答对,出口成章。可是这个关于郑玄的故事却似乎并不非常可信,究竟疑点在哪里呢?
第一次看到“诗婢家”的这块店招的时候,我12岁。那一年,已经临了两年帖的我又拜了新老师。老师送给我一支金亭湖笔,并嘱咐我说,写秃了的话,下次去诗婢家再挑吧。
原本老师也起过念头,想亲自带我去一趟,手把手地教教我该怎么挑选毛笔。无奈那个时候,老师已是八十高龄。风烛残年,行动不便。
所以第一次走进这家与北京荣宝斋、天津杨柳青和上海朵云轩齐名的百年老号,是母亲陪着我来的。
那时的诗婢家并不是上面这张照片上的样子,这是今天琴台路上的新店,二十几年前的老店乃在春熙路的北口,商业场的对面,是这样儿的:
那一年初来乍到的我还没有读过《诗经》,也没有读过《世说新语》,所以看不懂这块店招的意思,只觉得它念起来有点儿怪怪的。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慢慢知道,原来“诗婢家”三字背后有这么个典故: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世说新语·文学》
创作这则逸事的人大概是郑玄的狂热的崇拜者,所以才如此竭尽全力地渲染东汉首席经学大师的博学鸿才。
说郑玄的学问之大,以至于雨露均沾,熏染得身边的婢子都有了些书卷气。两位婢女日间随口而出的问答,发问的一位说“胡为乎泥中”,典出《诗经·式微》;而回答的一位也不甘示弱,“薄言往愬,逢彼之怒”的答语同样是有来历的,来自《诗经·柏舟》。
于是郑家有诗婢的佳话就这样在历史上流传了下来。
可是我总疑心这则逸事是对郑玄的凭空编派,虽然作者的主观意图或许是要为郑玄添上一层光环,但实际的效果却可能事与愿违——因为一个婢女不合自己的差使便勃然大怒,不但拒绝聆听她的解释,甚至还命人把她拖出去,扔到泥水当中,这简直是一个活脱脱的暴君的形象。
且不说这个形象能不能为郑玄增光添彩,我甚至怀疑郑玄的一生中根本就没机会享受到这种婢女环伺的娇贵生活。郑玄晚年曾提笔给儿子益恩写过一篇《诫子书》,其中说道:
“吾家旧贫,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
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埶,坐党禁锢,十有四年……
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
——《后汉书·郑玄传》
郑玄在世的时候虽说名重海内,但这并不能改变他拮据的经济状况。终其一生,这位东汉大儒几乎没享受过什么宽绰的生活。
少年时代的郑玄只不过是家乡高密的一个乡里杂役而已。“吾家旧贫”的回忆并非自谦,而是郑玄少年时代的实打实的生活写照。
这个沉沦下僚的小人物本应该像他的父、祖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完平淡而庸碌的一生,可郑玄却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每逢衙门里放假,他就会跑到学校去听课,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
父亲看出这个孩子做吏员做得心猿意马,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发脾气,无奈还是拴不住郑玄那颗已经放飞的心。
挣得了家人的默许,郑玄辞别乡里,开启了十几年漂泊不定的游学生涯。这期间,他虽然转益多师,学问渐成,连当时的学术权威马融都赞许他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但兜兜转转又回到家乡的郑玄却仍然是个两袖清风的穷书生。
穷到什么程度?郑玄自己的说法是“假田播殖”,史学家范晔的记载是“客耕东莱”,言下之意,这位经学大师连块儿立锥之地都没有,还得租种人家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
这时候的郑玄已经四十多岁了,打拼半生,老境将至,日子却过得一点儿起色都没有。不但如此,突如其来的党锢之祸更让他雪上加霜。在此后漫长的十四年间,受党锢之祸的牵连,郑玄一直遭到阉宦势力的压制和迫害,只得隐休经业,杜门不出。
等挨过了这场浩劫,郑玄的人生已经来日无多。他交代儿子益恩,要他“勤力务时,无恤饥寒”——手脚勤快点儿,才能避免饥寒交迫的窘境。
一个疾笃之时都还在为子孙后代的温饱而忧虑的老人,怎么可能过上郑家有诗婢的生活?
要是拿这个故事编派郑玄的老师马融,我倒觉得有几分信得着,毕竟范晔曾说过“(马)融素娇贵”嘛。
参考文献:
范晔《后汉书》;
刘义庆《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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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晋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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