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煤矿是我认定的文学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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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个写作者的基本素质。冰心先生说过:“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我的新作《女工绘》是一部爱的产物。

小说写的是后知青时代青年矿山女工的故事。一群正值青春芳华的女青年,结束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知青生涯,穿上用劳动布做成的工装,开始了矿山生活。她们的到来,使以黑为主色调的黯淡煤矿一下子有了明丽光彩,让沉闷的矿山顿时焕发出勃勃生机。

幸好,我那时也参加了工作,由农民变成了工人,那些女工便成了我的工友。“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在我看来,每个青年女工都有可爱之处,都值得爱一爱。她们可爱,当然在于她们的美。粗糙的工作服遮不住她们青春的气息,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们的生命力更加旺盛,她们各美其美,每个人都像一棵春花初绽的花树。不光像我这样和她们年龄相仿的男青年被她们所吸引,连那些老矿工也乐得哈哈的,仿佛他们受到青春的感染,也焕发了青春。

然而,女工们作为社会人和时代人,她们的青春之美和爱情之美,不像自然界那些花树一样自然而然的生发,美的生发过程,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压制、诋毁和扭曲。进矿之后,她们几乎都被贴上了负面评价标签。有一种标签是生活方面的,标明她们在生活作风方面有过闪失。所谓生活作风,在当时有一个特指,指的是男女之间的生活作风。那些被舆论虐待的女工,日子更不好过,可以说每一天都在受着煎熬。

青春之美、爱情之美,是压制不住的,也是不可战胜的。如同春来时,板结的土地阻挡不住竹笋钻出地面,急风骤雨丝毫不能影响花儿的开放。在顺风顺水时,或许显示不出青春的顽强,爱情的坚韧,越是遭遇了挫折,愈发能体现青春的无价之价值,增加爱情的含金量。这样的青春和爱情,以及女性之美,人性之美,更让人难忘,更值得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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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工绘》中所写到的这些女工,其原型我跟她们几乎都有交往,有些交往还相当意味深长。写这部小说的好几个月时间里,我似乎又跟她们走到了一起,我们在一个连队(军事化编制)干活儿,一个食堂吃饭,共同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一起去县城的照相馆里照相。她们的一眉一目、一喜一悲、点点滴滴,都呈现在我的记忆里。

她们都奋斗过,挣扎过,可她们后来的命运都不是很理想,各有各的不幸。“华春堂”那么心灵,那么富有世俗生活的智慧,刚刚找好如意的对象,却突遇车祸,香消玉殒。曾有人给我介绍过“张丽之”,我没有同意。她勉强嫁给了她的一位矿中的同学。退休后,她到外地为孩子看孩子,留丈夫一个人在矿上。偶尔回到矿上,发现丈夫已经死在家里好几天。“杨海平”是那么漂亮天真的女孩子,因流言蜚语老是包围着她,她迟迟找不到对象……自打我从煤矿调走,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女工工友我都没有再看见过。想起她们来,我连大哭一场的心都有。

让我稍感欣慰的是,因为爱的不灭,我并没有忘记她们,现在,我把她们写出来了。时间是神奇的东西,也是可怕的东西。它给我们送来了春天,也带来了寒冬;它催生了花朵,也让花朵凋谢;它诞生了生命,也会毁灭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女工会像树叶一样,先是枯萎,再是落在地上,最后化为泥土,不可寻觅。她们遇到了我。我把她们写进书中,她们就“活”了下来,而且永远是以青春的姿态存在。

当然,每个女工的命运都不是孤立的,女工与女工有联系,女工与男工有联系,更不可忽略的是,她们每个人的命运都与社会、时代和历史有着紧密的联系。她们的命运里,有着人生的苦辣酸甜,有着人性的丰富和复杂,承载着个体生命起伏跌宕的轨迹,更承载着历史打在她们心灵上深深的烙印。

我写她们的命运,也是写千千万万中国女工乃至中国工人阶级的命运。我唤醒的是一代人的记忆,那代人或许能从中找到自己的身影。往远一点说,我保存的是民族的记忆,历史的记忆。遗忘不可太快,保存记忆是必要的,也是作家的责任所在。我相信,这些经过审美处理的形象化、细节化的记忆,对我们的后人仍有警示意义和认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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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断层》《红煤》《黑白男女》之后,这是我所写的第四部描绘中国矿工生活的长篇小说。一般说来,作家会用所谓“三部曲”来概括和结束某种题材小说的写作,而我没有停止对煤矿题材小说的写作。粗算了一下,在全世界范围内,把包括左拉、劳伦斯、戈尔巴托夫等作家在内的所写的矿工生活的小说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个人写的矿工生活的作品多。

煤矿是我认定的文学富矿,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这口矿井里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据说煤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希望我的这部小说也是这样。

作者:刘庆邦

编辑:汪荔诚

责任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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