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俞斌的解香楼,吃到了一款八宝鸭,斩鸭件去骨,包住八宝馅料并扎紧,先蒸后炸,再斩件上碟,这是典型的外稣里糯,鸭肉与八宝馅化为一体,鸭皮如烤鸭般酥脆,非常好吃。白天鹅宾馆玉堂春暖梁建宇师傅刚好坐在我旁边,我问他白天鹅宾馆现在还做不做八宝鸭,梁师傅说这种功夫菜确实少做了,但仍保留着相当的水准,欢迎我随时去品尝。新华大哥从上海到广州,大家给他摆的欢迎宴,我就定在了白天鹅宾馆,目的就是想尝尝这里做的八宝鸭。
玉堂春暖的八宝鸭
菜上来了,满满一大盘,一只完整的鸭子,躺在一个五彩瓷盘中,周围垫着白焯的菜心,师傅用刀叉将鸭子剖开,香味扑鼻而来,浇上浓稠的酱汁,再给每人分一碗,充满期待的眼神仿佛都可以看到香味弥漫,用勺子送进嘴里,只需轻轻一眠,已融于一体的鸭肉和八宝馅就已经化成满嘴绵密,脂香和肉鲜,加上淀粉带来的甜蜜交织在一起,舌尖的幸福厚重而实在。
梁建宇师傅
梁师傅告诉我这个八宝鸭的做法:1,先将糯米、去衣绿豆、干贝、栗子、陈皮丝、薏米六种馅料泡发;2,将整鸭从腋下下刀去骨,保留完整的鸭子形状;3,将六种泡发好的馅料和火腿粒、咸蛋黄酿入去骨的鸭子中,扎好后用老抽上色,高油温炸至金红色;4,用高汤调味加入八角、陈皮、香叶、花椒等香料,把炸好的鸭浸入,用大火蒸四个小时;5,原蒸鸭的汤,也叫陈鸭汤,勾芡做成浓汁,切开鸭时淋上。
这是一道功夫菜,仅蒸鸭子就耗时四个小时,如果算上泡发、拆鸭骨、上色、油炸时间,那时间就更长了。时间当然是“功夫”,但这个菜真正的功夫在于将鸭去骨又保留整鸭这一精细刀工。据梁师傅说,以前师傅们考试,给鸭去骨是粤菜师傅的必考科目,评委们考察的是去骨后肉是否多,肉多才是好的。鸭去骨后倒水进去,拎起来要不漏水。要达到这个水平,确实需要勤学苦练。现在这个菜少做了,刀工能达到这种水平的师傅自然也就少了。
这个菜从刀工到烹饪手法,从味型到呈现方式,都可以看到淮扬菜的身影,从历史文献看,这个菜的“知识产权”也应该属于淮扬菜。据乾隆三十年正月乾隆南巡时的《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正月二十五日,苏州织造普福进糯米鸭子,万年春炖肉,春笋糟鸭,燕窝鸡丝”,这里的“糯米鸭子”应该就是八宝鸭,能够进奉给南巡的乾隆皇帝,档次够高的,在当时的苏州地区,这道菜就是最著名的传统名菜。这道菜怎么做,没留下文字,但二十七年后袁枚的《随园食单》里的“蒸鸭”,说的很祥细:
生肥鸭去骨,内用糯米一酒杯,火腿丁、大头菜丁、香蕈、笋丁、秋油、酒、小磨麻油、葱花,俱灌鸭肚内,外用鸡汤放盘中,隔水蒸透。此真定魏太守家法也。
肥鸭去骨,填入九种馅料,用鸡汤隔水蒸透,这与八宝鸭的做法基本一致。馅料里的“香蕈”就是香菇,“秋油”就是酱油,大头菜丁就是类似于广东的大头冲菜或者四川的榨菜一类,这样说来,那时的九种馅料也太普通了,做法上用鸡汤蒸,也过于简单,白天鹅酒店用老抽上色,再用油炸,这样鸭子颜色更漂亮,蒸鸭的汤还加上各种香料,味道更香,最后用陈鸭汤勾芡做成浓酱汁淋回八宝鸭,这才入味。我们经常抱怨美食“今不如昔”,这也是一种偏见,以八宝鸭为例,现在的做法,不知比以前好吃多少倍。
《随园食单》没有把这种做法叫“八宝鸭”,而是叫蒸鸭,可见在袁枚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八宝鸭”的叫法。蒸鸭这种吃法,南宋时就有,有陆游的《书怀四首其四》为证:“苜蓿堆盘莫笑贫,家园瓜瓠渐轮囷。但令烂熟如蒸鸭,不著盐醯也自珍。”虽然说的是苜蓿,但也扯上了蒸鸭,说家里有苜蓿、瓜和葫芦,可别笑我贫,只要烹饪得当,做成如蒸鸭一般烂熟,即使不加盐不加醋,也好吃得很。
蒸鸭也好,八宝鸭也罢,皆以“烂熟”为要,盖因古时平民百姓平时能吃上一顿肉不容易,孟子在描述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时说:“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好不容易得到的肉,要做得够软烂,牙口不好的老人家才吃得下,这种敬老传统沿习了几千年,也成了烹制肉食的标准。再说了,古人养鸭不像今人养鸭般有快速成长的饲料,鸭子长得慢,鸭肉肌肉纤维比较粗,还到处连着结缔组织,不把它煮烂,牙口不好的人还真不好对付。再看里面填着的糯米、绿豆、栗子、薏米,虽然已经泡发过,但隔着鸭子,热量的渗透也要冲破万水千山,淀粉类的食物,软糯意味着充分糊化,吃到嘴里,淀粉酶直接把淀粉分解为糖分,这就是甜。又香又糯又甜,这叫人怎么不喜欢?
有“八宝鸭”这个叫法,则要等到袁枚的《随园食单》出版后的一百年左右,有一个叫夏曾传的,袁枚的小粉丝一枚,写了《随国食单补证》,他对《随园食单》里的“蒸鸭”条目补充说:“此八宝鸭。凡藏鸭之物,或京冬菜,或干菜,或大葱,皆可总之。”这说明当时已经有“八宝鸭”的叫法,但经多年演变,内里馅料非但没有升级,反而一代不如一代。“或京冬菜,或干菜,或大葱”,这些东西都算“八宝”,真让人大跌眼镜。
这道菜的演变,不仅表现在馅料上,在烹饪技法上也趋向简单化,比如上海城隍庙老饭店,当时的八宝鸭是用带骨鸭开背,填入配料,扣在大碗里,封以玻璃纸蒸熟。这种做法省去了去鸭骨这功夫,省事多了,鸭骨撑起整个骨架,鸭形丰腴饱满,出笼时再浇上用蒸鸭原卤调制的虾仁和青豆,里里外外都有料,也算“多快好省”。至于出现在大清,袁枚《随园食单》之后的拼凑之作《调鼎集》里的“八宝鸭:切方块,配木耳、香芄、笋片、火腿片、莲肉,加酒、椒、酱、酱油煨。”属于鸭块与多种辅料相结合的煨菜,全然没有现在八宝鸭的影子,粗糙得很,差评!而葫芦八宝鸭,只是在鸭子中间用绳子捆一下,蒸烂后就成了葫芦状,倒不复杂。
窃以为,此类功夫菜,亮点就在于展示功夫。厨艺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其艺术性,这类功夫菜,其食材放在今天虽然属于普通货,但它的价值不应在一堆名贵食材简单堆积的“土豪菜”之下。我们欣赏一幅画,是欣赏艺术家的高超技艺,而不是因为它的纸和墨有多名贵,厨师的出彩,也是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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