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春到林芝

风从雪山垭口卷来第一缕暖意时,南迦巴瓦峰的雪线便往上缩了三寸。

清晨,我站在雅鲁藏布江的拐弯处,看到冰川融水漫过卵石滩,把整条河谷都洗成流动的碧玉。

忽然有暗香浮动,像是天边揉碎的云霞落在了枝头——桃花开了,青藏高原的春天来到林芝了。

这里有20万株360岁的野生桃树,长达30公里的桃花长廊仿佛是粉色的童话世界,与新疆伊犁的杏花沟好有一比。

站在南迦巴瓦峰下仰望,雪山尖刺破靛青的天幕,而那些绯红的云霭正从山脚汩汩漫上来,满山遍野的桃花开了。

林芝的桃花是雪水养出来的。当高原的风掠过色季拉山垭口,裹挟着冰晶碎玉跌落深谷,便唤醒了沉睡的河谷。雅鲁藏布江支流如同毛细血管,在海拔落差两千米的褶皱间蜿蜒游走,把粉白的花潮推向远方。从波密到八一镇的上百公里路途,每一块向阳的坡地都被染成了胭脂色,仿佛大地脱去冬袍后露出的肌肤。

这是高原最奢侈的绽放。万亩野桃树从江岸次第苏醒,虬曲的枝干托着满树琼雪,将赭红色的山岩都染成了素绡。晨雾未散时远望,整条河谷浮动着半透明的烟岚,恍若白度母垂落的裙裾拂过人间。待日头攀上苯日神山的金顶,千万片花瓣便成了会发光的绸缎,在风里簌簌抖落碎金。

索松村的桃树最是奇崛。虬曲的老枝横斜逸出,枝头挤满碗口大的花朵,像是把百年光阴都酿成了胭脂。藏民房前屋后的桃林里,牦牛悠闲地踱步,铜铃在花影里叮咚作响。转经筒的金漆映着桃花红,玛尼堆上的牛头骨沾着花瓣雨,苯教经幡与桃花瓣在风中跳着永恒的圆舞曲。

中午,我在索松村遇见正在梳妆的卓玛。她将揉碎的桃花掺进赭色酥油,给门楣上的玛尼堆描金边。当铜镜映出她耳垂上摇晃的绿松石,檐角突然坠下一串水珠,惊醒了檐下筑巢的乌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成千上万片桃花乘着气流盘旋上升,把整个南迦巴瓦峰都变成了巨大的转经筒。

转经筒的铜音混着牧羊铃,在桃花雨中荡开涟漪。戴珊瑚项链的老阿妈坐在开满花的桃树下,用木槌捶打青稞的声响惊醒了苔藓里的甲虫。她灰白的发辫间沾着花瓣,笑纹里盛着四十年前嫁给马帮小伙时的春光。三个磕长头的少年掠过花海,绛红色僧袍扫过满地落英,扬起的尘埃都成了会跳舞的星子。

最惊艳的是云雾里的邂逅。当我午后行至鲁朗林海,倏忽天光乍破,千万树桃花蓦然撞进眼帘。轻雾如薄纱缠绕其间,远处的南迦巴瓦若隐若现,恍若仙境中的琼楼玉宇。花瓣随风飘向圣洁的雪山,我恍惚听见仓央嘉措的叹息:“人间四月芳菲尽”,而这里的春天才刚刚启程。

这开在离天最近处的桃花,原是与星辰对话的精灵。斜阳将桃花染成琥珀色,每一片花瓣都在暮光里析出晶亮的汁液。那些过早凋零的,正被山涧卷成素白的经卷,载着六字真言流向不知名的远方。突然懂得了仓央嘉措为何要在诗里写下:“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在这海拔三千米的地方,连凋零都是惊心动魄的涅槃。

暮色四合时,我站在色季拉山的垭口回望。桃花开始褪去艳色。月光漫过桃林,雪水在石缝间叮咚流淌,暗香浮动如呓语。

当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在玛尼堆上,整条雅鲁藏布江忽然亮了。那些栖在江面的花瓣被月光照得通透,仿佛万千盏冰灯顺流而下。我知道春天终会老去,但当风掠过赭红色的山岩,仍会听见百年桃树年轮里封存的梵唱,像雪水渗入青稞根须般绵长。

(2025年4月28日于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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