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橙黄绿青蓝紫”已经无法简单概括世界所有的颜色,克莱因蓝、勃艮第红、嘉陵水绿、向日葵黄……这些关于颜色的名词,给了我们更多的空间与想象。
身兼导演、诗人、艺术家和园艺家等多重身份的德里克·贾曼,在逐渐失去视力的日子里,以私人随想与美学哲思相融合,细数所有关于颜色的文化与记忆——红是最初的记忆、是爱,橙是乐观、是富足,黄是温暖,黑中暗含希望的可能……在贾曼诗一般的语言中,不同的色彩仿佛拥有了独属于它的一种生命历程,形成一种关于色彩的形而上学。
红
电影《蓝白红三部曲之红》
红。原色。我童年的红。蓝和绿曾一直存在于天空和林地中,未受注意。红第一次冲着我叫嚷,是来自祖阿萨庄园院子里——苗床的天竺葵。我当时四岁。这红没有边界,不被包含。这些红花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红保护它自己。没有哪种色彩具有这样的领土性。它立定界标以宣告领域所有权,警戒抵御光谱。
红使眼睛适应黑暗。红外。
在老园子里,红曾有种气味,当我冲洗马蹄纹天竺葵的叶子,猩红充满了我的鼻孔。我一直正规把这植物叫作天竺葵,而非老鹳草,因为老鹳草使人想起一种脏粉色。保罗·克朗佩尔的猩红是完美的猩红——鲜红。花床的鲜红;城市的、市政的、公众的红,曾倒映愉悦的红巴士,给潮湿灰暗的街道带来一抹喜乐。
虹膜那个“虹”,即彩虹女神伊丽斯,生出了厄洛斯——问题的核心。爱,像心一样,是红的。不是红肉的色彩,而是花朵的纯净鲜红。你能想象情人节时一颗血淋淋的心么?情场如战场,只有在爱与战争中人们坦然不择手段,而红无疑是战争的色彩。生命的色彩,背离着一颗破碎了的心,是一股红血涓流细淌。耶稣圣心。
“我的爱就像一朵红红的蔷薇。”
黄与蓝倾向于红—对于这一较难感知的趋势,法国人有一种快乐的表达。他们说那样的色彩长了红眼,而我们或将其表达为色带一瞥微红。
(歌德,前引)
爱在红的激情受难中燃烧。
玛丽莲展卧猩红床单。
令人心跳。
她是“血地之蔷薇”。
“耶利哥之蔷薇”曾生长在疯人院。
橙
电影《梦之安魂曲》
黄跳进红处泛起涟漪呈橙。
橙是乐观。温暖而友好——弥漫番红花色的落日。
温补暖心的橙是佛僧与基督教忏悔者之色。它是成熟之色。
金盏菊摆在墨西哥亡灵节的祭祖坛上。一个喜乐的“纪念日”。
橙是富足之色。它使人愉悦,并且光耀启蒙。透纳在他的天空中留下铬橙的痕迹。
塞维利亚橙,苦味入酱,要买的话就得赶在一月份稍纵即逝的那几个礼拜。
雅法、新奇士、奥特斯班来自更温暖的气候。
橘子把它的名字给了一种色。萨摩和克莱门汀却没给。
橙是维生素C来源之一。胡萝卜则富含维生素D。由暗造光。轰炸机飞行员,在突袭飞行前会吃一些。
番红花和姜黄这些香料都是橙色。番红花来自中东,中世纪时被装在中空银拐杖里走私到这儿来,种在番红瓦尔登。其雄蕊收集起来用以制作番红花复活节蛋糕。欲体会橙之温暖,就凝视一朵番红花,其雄蕊在紫花瓣捧覆中闪闪发亮。
橙太明亮而难称优雅。它让白皙皮肤都显蓝,让那些肤色本带些橙调的变更白,又给那些本带些黄调的蒙一层绿。
(谢弗勒尔)
黄
电影《花园》
黄激发一种温暖怡人的印象。透过一片黄玻璃看风景,你的眼目必得愉悦。我在邓杰内斯给《花园》拍摄的许多镜头,都是在我的超上加了一片黄的天光镜。这就营造出了秋日效果。
任何黄物在阳光照射下闪耀,就会出现金色。
圣徒的灵气,还有各种光环光晕。这些都是属希望的黄。
黑黄两色展望庐之喜乐。黑如沥青,亮黄窗,欢迎您光临。
黄色是红绿两色光的混合。眼睛并无黄光感受体。
你调色是无法直接调出黄来的,虽然你用的颜料是叫金黄。黄沙。黄怂。
颜料有下面这些:摩登的黄:钡黄,即柠檬黄…… 在光线下很稳定,发明于十九世纪早期。镉黄,成分含硫黄和硒。当代量产镉黄颜料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铬黄。铬酸铅慢慢暗化,历久弥深。日落色的姜黄。
钴黄,十九世纪中叶。太贵。锌黄,1850 年。古老的黄:藤黄—来自大地的胶树脂,初随香料贸易而来。它倾向于橙。
印度黄,被禁了。这种颜色,以前是用杧果叶喂奶牛,用牛被喂到中毒后排出的尿制成。印度细密画里的亮黄就是它。
雌黄剧毒硫化砷。古代用于手稿的明亮柠檬黄,普林尼提到过。来自士麦那,曾用于埃及、波斯,和后期拜占庭的手稿。琴尼尼说有剧毒:“小心别沾到嘴,否则难免人身伤亡。”
那不勒斯黄,锑酸铅,色居苍白灿金之间,黄度各异。属巴比伦的黄。也被称为铅黄。永不褪色,用一种火山里发掘的矿石加工生产。
春天来了,伴着燕草与水仙。黄油菜迷晕了蜜蜂。黄是种很难搞的色彩,稍纵即逝、难以捕捉,一如日落时拂散花粉粉尘含羞草。
黄云叠。蝴蝶飞舞。春日阳光里,钩粉蝶沿乡间小道疾飞。黄石。
我孤独漫游像一朵云,在山丘谷地上空飘零,忽然之间我看见一群——一支天军,是水仙金兵……
为何不是黄的?
黄与金的亲属关系是什么?
沉默是金,不是黄。
金枝花毫无疑问是黄的。
金狗丁格可能是黄毛拉布拉多的亲戚。
泛黄的老物件和各种周年纪念。
金
电影《卡拉瓦乔》
金无替代,不可能像其他色彩一样在药房里被发明出来。维纳斯的金苹果,金甲。多克尔女士的金戴姆勒。
金乃至高神之子。无有蛾虫胆敢吃,且其攻克俗世众甚至最强者之心。
(萨福,前引)
绿
电影《绿光》
我最初的记忆都是绿记忆。我的手指何时变了绿?在马焦雷湖畔祖阿萨庄园里那些花园如乐园般的旷野中吗?四月礼物《一百〇一种美丽的花及其种植方法》证明,在我四岁时父母就知道我已迷失于绿,那时我走在深绿的林荫道上,道旁的山茶花开斑点,洋红间白如蜡。这二月的花,看上去却似与盛夏伏暑更亲。迷路于甜栗林中,我盯着一颗南瓜入了迷,它叶子好大,好像好莱坞史诗大片里给埃及法老拂凉的扇子。电影业诞生于好莱坞——这也是一片绿林。
六只绿瓶子挂在墙上面,要是有只绿瓶子不小心打翻……
罗马,冰雪困顿的 1947 年冬,我们没有燃料保暖,父母便带我去看了我人生第一场电影。我无法解开银幕与现实之间的乱麻纠缠,二者失了距,我在座位上瑟缩一团。当堪萨斯的房子被风刮上了天,我跳下走道冲向银幕,然后被一位女引座员领回了座位,擦着泪。那场电影余下的时间我就一直坐在惊恐之中,大开眼界,紧盯着狮子、稻草人和锡铁人帮助桃乐丝勇敢应对坏女巫的各种纠缠,走在黄砖路上,至往翡翠城。
“我们出发去见魔法师啦!奥兹国的神奇魔法师!”
我第二次的影院体验更吓人——迪士尼的《小鹿斑比》,片中大自然被一场熊熊森林大火吞噬。
五只绿瓶子挂在墙上面,要是有只绿瓶子不小心打翻……
远古的绿为时间上色。逝去中的诸世纪皆为常绿。归属于锦葵紫的是一个十年。红爆炸耗尽自己。蓝是无尽。绿为衣,以宁静覆盖地土,随四季涨落潮流。在其中是救主复活的盼望。当蓓芽冲破冬篱暗褐,我们感觉绿比其他任何色彩更多明暗灰度层次。迷幻艳阳日子。
蓝
电影《蓝》
马可·波罗无意间发现蓝山。
马可·波罗驻足,坐在奥克苏斯河旁一尊青金宝座上,伺候他的人,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后裔。驼队莅止,蓝帆布随风飘扬。蓝民飘洋过海而来——天青——来这里是为收集金斑青石。
通往“生命水”之城的路,由一座以水晶与镜子建成的迷宫守卫,阳光下炫目得可怕。镜子反射出你每一次背叛,将之放大并促你疯狂。
蓝步入迷宫。对所有访问者都要求绝对安静,这样他们的存在才不会打扰指挥采掘的诗人们。挖掘只能在最祥和的日子进行,因为风雨会破坏出土。
声音之考古,方才趋完美,词汇之系统编目,日前得以兴办,也是瞎抓而起。蓝曾拭目守望,似只言片语,以炳焕星火物化成形,又似火之诗,以其自身反射灿烂光耀,将一切投入黑暗。
紫
电影《爱乐之城》
格雷夫人,妄自尊大,印度总督夫人,痴迷皇家紫。她不仅穿紫,就连接待室桌布都是紫的,紫的糖果包装纸,甚至紫花朵朵。
在日本,说你紫的意思是说你嫉妒;在日本嫉妒不是绿。但紫也同时用来表达同性恋,男人之蓝与女人之红结合成酷儿之紫。
缺氧使我发紫。我躺在医院病床上,气短。
对于绘画中的紫,普林尼并不认同,他曾尖酸评论:
既然我们的墙壁都已涂上了紫,同时印度又贡献了河泥,贡献了其蛇与象的血淤,世间再无高贵绘画……如今我们欣赏的只是物料的浓重。
(雅各 · 以撒杰夫《艺术中的普林尼》)
我们怀疑紫,它言辞空洞败絮其中。
灰
电影《罗马》
灰,曾是我童年那些被雨水浸透的阴沉日子。抑郁接踵而至,好像有一辆货运列车,要把大西洋雾蒙蒙的众水都倾泻于我神圣的节假日上。雨水啪嗒啪嗒打在灰屋顶上,下面是尼森小屋、怠倦与厌烦,我盯向了窗外,等待着太阳。
北半球诸气候的多云天空,至今已在多大程度上逐渐驱逐了色彩,或许也可有所解释。
(歌德,前引)
我上学那时候衣服都是灰的,灰法兰绒衬衫和西装。在二十世纪五〇年代人人都穿灰,加冕典礼的万紫千红令人迷醉—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它们都是灰。在一个被灰统治的世界里,万事万物各有其位,车站脚夫脱帽致意灰装学童说:“早安,先生。”这种灰到二十世纪六〇年代就被驱散了,让位于各种青年时尚——祸根源于塞西尔·吉的茄红和天蓝长外套,泰德们叛逆地穿在身上。
灰是悲伤世界
色彩坠落其中
如灵感浇灌
闪烁且被淹没
灰是墓,一处要塞
无人从中归来
粉
玛丽莲·梦露
粉总是令人震惊。裸体。茫茫千里肉体,兼覆文艺复兴众天花板无遗。蓬托尔莫是最粉的画家。
二十世纪五〇年代,歌曲《想想粉吧!》让这一颜色重归大众流行。五〇年代是粉的十年。性感女神们的妆容里都带有粉。玛丽莲·梦露当然是粉的。那些全身上下只戴着珊瑚珠串的维纳斯——玩躲躲猫的粉。
歌舞厅里,年轻女士们粉嫩性感待嫁,肉色紧身连裤袜。
瓦伦蒂诺在部部影片中染成了粉。
“面色粉润”。我的字典说“指完美健康状态”,虽然维纳斯把她的名字用给了那些为难私隐之疾,神出鬼没于花柳诊所。
粉眼病。她穿一身夏帕瑞丽,一身惊粉。唇彩是粉的。糖霜是粉的。肥皂和化妆品包装都曾是粉的。粉阿谀讨喜。那个世界,大女孩小女孩都穿粉。
黑
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
黑是绝望的吗?每朵雷雨乌云岂不都有一线银边透现?黑中亘卧希望之可能。
睡眠,宇宙普世共通,被黑拥抱。一种舒服温暖的黑。这不是冷黑;正是在这暖黑底色上,彩虹如群星闪耀。
黑无垠,想象则在暗中竞逐。鲜活诸梦猛冲穿行夜中。戈雅笔下长着哥布林脸的蝙蝠们暗中咯咯笑。
黑煤火中住着说书之灵。蓝与猩红火光明灭。正是夜间围聚火堆,男男女女才在漆黑中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诸般黑色安息日。
火熄了,炉封了,电视降临了。电子媒体偷走了叙述,留给我们的,与其说是交谈,毋宁说是对着永无休止的周而复始,自顾自大发议论。黑不是他们的歌,而是你的。
白
电影《邪不压正》
雪致盲,在白山战役中吹打着冬日王后的脸。当她在海牙她那遭损毁的宫殿里,把她的一套家具从一间房搬到另一间房,这可得勾起她什么样的回忆呵!波希米亚的伊丽莎白,回望 1612 年,在她的婚礼庆典上,《暴风雨》为她首演。
暴风击打着石墙。雪,这冬日的先驱—当黑暗来临,夜影降落—厚重地降落着,凝封大地,从北方送来苦涩的雹子,带着对人的恨。
(《流浪者》89,约 900 年)
白与战——条顿骑士团从流冰滑向他们的死亡。
在一个冰冷的二月早晨,我们坐火车从尤斯顿向北旅行,穿过一片冰霜杰克触碰过的风景。森林、田野和树篱。亮瞎眼的晶状白,蚀刻了一幅蓝天。灰白的冰霜泛着微光,比雪更白——每片叶、每根细枝,和结冰的草。静止不动的白。迷幻了的小丘与山谷。这我只见过一次,除了在明信片上。二月的太阳光线,比仲夏更明亮,融化了晶体,及至我们抵达曼彻斯特,却只剩下了回忆。我们完全无法描述所见,就如同我们不可能描述上帝的脸。白茫至极的北方,雪盲的北极熊咆哮着。
棕
电影《我很在乎》
棕是古老的色彩。它的祖先是史前山洞里涂画的野牛和马。我们祖先的衣服都是棕的。大多数肤色是棕的。棕布总为穷人衣。
棕染料的名称都甜蜜可餐。你买一件大衣的颜色可以是焦糖、太妃、杏仁、咖啡、巧克力或者咖喱。棕就是甜味和营养。还曾有种色彩叫吐司。
棕是温暖而家常的。简单而未加精制。红糖、黑面包和棕壳蛋,味道曾是那么好,小孩子们都抢着要。直到超市把它们都打上了包装。
热腾腾的脆皮面包。茶配吐司,还有黄油。饼干。巧克力饼干。棕卤汁和酸溜溜的国会酱。楚特尼,还有在炉子上熬煮着的果酱。
棕里有乡愁。我母亲柔软的仿海狸皮羊毛外套的触感,那外套曾深埋我俩的眼泪。棕简化了生活。柯里马利特的老淑女们曾身着厚棕长筒袜和布洛克鞋 16,她们面容棕栗满面风霜,抛光她们的家具…… 抛了又抛……
我的画都是各种棕和各种绿的风景。昏暗阴郁,环石阵与神秘林。它们是我邓杰内斯花园的先祖。时光流逝,而我们的改变比想象中更少。古塔端茶上阁楼来。她告诉我中国皇帝们那森严戒备的色彩。明代,只有皇帝能穿绿。但在宋代,皇帝穿棕。古塔的茶话很给力。
圣诞晚餐终结于敲坚果的苦战。榛子、杏仁、健脑的核桃,还有光滑的巴西果。
本文节选自
《色:彩书一种——1993年6月》
作者: 德里克·贾曼
译者:江文宇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21-10
编辑 | 朱皮特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