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巴浦洛维奇·契诃夫于1904年7月15日去世,距今正好120周年。要判断一个作家是否具有经典地位,这个时间长度已然足够。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流星早已消逝,行星也褪去了反射于时代的光华,恒星则被仰望者习惯,成为文学夜空中不变的风景。
契诃夫当然是恒星,仅仅生活了44个年头的他,身前已享有盛名;他逝去后的这120年,“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但契诃夫仍然是契诃夫。
一
回望经典,是要在极遥远之处找到极亲切的东西。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将经典与重读联系起来,他说,经典作品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早已进入中小学课本的契诃夫,正式的出场必然是重读。
第一次读《凡卡》的人还完全是孩子,却毫不做作地为另一个孩子的苦难流下泪水;读到《变色龙》时,他们已经具备了快意恩仇的是非心;而在读《装在套子里的人》时,他们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嘲笑,又隐约感觉到一种恐惧:假如生活就是监视与被监视,那么永远都会有装在套子里的人。
这些或模糊或清晰的体验很快消融于应试教育的汪洋大海,但是正如卡尔维诺所言,经典作品是一些会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以遗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像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它们是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而即便初读,我们也好像是在重温以前读过的东西。
契诃夫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代表人物,但若果真要重读他,需要重新认识批判一词。批判不仅仅是抨击,更是对意义的追问;批判现实主义也不仅仅是批判现实的黑暗,更是要在追问中造就一种现实。
契诃夫最初的批判借助于其讽刺才能,他可以一挥而就地写出《变色龙》《一个小公务员之死》这类小品,将俄罗斯官场的众生相刻画得活灵活现又入木三分。他也很快学会了表现苦难与冷酷,《凡卡》中饱受虐待却只能向老无所依的乡下爷爷求助的小男孩,《牡蛎》中饿得啃牡蛎壳的儿子和他绝望的父亲,《苦恼》中儿子病死却无处倾诉的老车夫,都带给读者一种浸入骨髓的悲伤。
但是最能代表契诃夫成熟期的主题的,是《醋栗》这样的作品。 这部有着屠格涅夫《猎人笔记》风味的作品,所记述的是兽医伊万·伊万内奇和中学教师布尔金在小地主阿廖欣家避雨的故事,故事中又嵌套着伊万内奇的弟弟尼古拉·伊万内奇的置业史。后者一开始在税务局当差,但是一心想要回到乡村,买一个长着醋栗树的庄园,过上地主的生活。他省吃俭用,为攒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娶有钱的老妇,最终得遂心愿。他喜欢被唤作老爷,喜欢给人告诫,喜欢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发表看法。他酷爱又酸又硬的醋栗,以至于半夜里一次次爬起来,走到一盘用来待客的醋栗跟前,拿一颗吃一吃。睡在客房里的伊万·伊万内奇听着弟弟的响动,不禁感叹:“事实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
令伊万·伊万内奇愤懑的是,这世界明明是“强者骄横而懒惰,弱者无知而且跟牲畜那样生活着,处处都是叫人没法相信的贫穷、拥挤、退化、许久、伪善、撒谎……”却有人心想事成,幸福地生活着,“日常的小烦恼微微地激动他,就跟微风吹动白杨一样,真是天下太平。”但是伊万旋即想到,自己也并没有更好,在吃饭和打猎的时候也曾教导过别人应该怎样生活,怎样信仰宗教,怎样驾驭老百姓。
这类教导有什么问题?它们是在为已然撕裂的生活,制造依然完好的假象。契诃夫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生活的撕裂,刚刚获得普希金奖金,他就亲赴库页岛访问苦役犯,并开始写作揭露沙俄专制制度黑暗的作品。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生活自带反思的倾向,只有可以谈论、可以分享的生活才是生活。然而,社会的不公所制造的痛苦,又取消了道德教训即经验的合法性,亦即生活的合法性。伊万痛苦地想到,如果自己再年轻一点就更好了!
但是,即便一切重来又如何?
契诃夫借《三姐妹》中的角色之口说,假如重新开始一次生活,很可能只是第一次生活的更为精致的副本。自悼于不再年轻的人,即便年轻时也是被放逐于生活之外的。他可以享受,却无法心安;他可以尝试把生活攥在手里,但生活流失得更快;他可以游手好闲,以免陷入生活的羁绊而错过生活本身,但他最终还是会错过生活本身。
二
在契诃夫笔下,生活或者是被败坏的,或者是被错过的,两者有时同时被发现。在短篇小说《吻》中,一个军官误闯他人幽会的房间而得到了一个不知来自于谁的吻。就是这个阴差阳错的吻,使他心旌动摇,他那按部就班的军旅生活忽然变得索然无味。
而在以伊万·伊万内奇、布尔金和阿廖欣为角色的另一短篇《关于爱情》中,阿廖欣讲述了他与一位有夫之妇的炽热而无果的爱情。阿廖欣后悔自己为了无意义的考量放弃爱情,布尔金和伊万·伊万内奇则惋惜阿廖欣“像松鼠踩动小轮似的在这个庞大的田庄上无谓地团团打转”,没有再从事科学或者其他可以让生活变得欢快一些的事情。他们忍不住想:当他在车厢里与她诀别、吻她的脸和肩膀时,那位年轻太太的脸该多么悲伤。
偷情者当然也可以作别的选择,就像被纳博科夫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短篇小说之一的《带狗的女人》中的男女。由于双方各有家庭,他们不得不同时保持两种生活:公开的和秘密的。他们在精神的高度紧张中分手,又因熬不过相思之苦而复合。他们如何才能摆脱躲藏和欺骗的处境,摆脱两地分隔的处境?小说结束于一种令人心酸的乐观语调中:“似乎,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解决的办法,那时美好的新生活将会来临;他们很明确,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最复杂、最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契诃夫当然不是鼓吹爱情的绝对自由,重要的是这一悖论:生活永远在别处,你越靠近它就越败坏它;但如果真的远离它,也就真的会错过它。契诃夫对那些“下死劲生活”的人满怀同情,但他无法给他们更好的命运。
《宝贝儿》中的女主人公,必须全身心地爱某个人才能够找到生活的意义,她先后爱自己的几任丈夫,甚至情人,甚至情人的儿子,她把他们的生活当作自己的生活。她越是彻底地抛开自己,就越是生活得精神抖擞,但这种生活之脆弱肉眼可见。在《跳来跳去的女人》中,契诃夫写了一个十分自私的女人奥莉加·伊万诺夫娜。她无法忍受小医生家庭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活,终日与艺术家朋友厮混,并与画家里亚博夫斯基发展出婚外情。她对这段恋爱投入了全部的激情,明火执仗地与情夫相爱相杀,将丈夫视若无物,甚至宣称后者之所以对她温柔以待,是要以宽宏大量压迫她。直到丈夫因为救助病患被感染最终去世,才后悔莫及。但是,即便感动于丈夫的道德力量,她内心依然明白,她无法接受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即便一切重来,也会是同样的选择。而且她对丈夫的判断是否真的错了呢?丈夫以自己的勤勉、宽容与牺牲精神反衬妻子的轻浮与堕落,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走,却没有勇气为修补夫妻感情做任何事情。跳来跳去的妻子也是丈夫的一面镜子,将他的生活的枯燥与空洞映照出来。
在契诃夫的笔下每每出现医生形象,这与他本人的经验相关,他终身保留行医资格,而且常常陷入当医生还是当作家的纠结之中。当医生意味着可以沉入实际的、实用的工作,当作家则意味着要不断探究生活新的可能。
在小说《带阁楼的房子》中,作为风景画家的“我”与热心公益事业的乡村女教师利季娅针锋相对,后者不满于“我”的画没有表现人民的贫困生活,“我”则认为她回避对不公正的制度的反抗,满足于为村里修几个医务所,不过是想让统治的链条更长一些。
在这种争论中,契诃夫并不总是自居于艺术家一方,利季娅严厉的指责,也有可能是他会对自己说的话。作为作家,他是一个工作狂,从不浪费光阴;但是当哥哥因病去世时,他深感愧疚,几乎就此搁笔,重新去做一个可以救人的人。当医生或许没有当作家那样容易陷入自我怀疑,但这毕竟只是程度之别。他们都是知识分子,是有能力对生活有所反思的人。这种反思有时突如其来,像洪峰突然越过堤坝;而在另一些时候,它又像过高的水位,一点一点动摇了堤坝的基底。
三
这是知识分子的困境,却并非文学的原罪。文学是与生活的搏斗,契诃夫的说法是,“人们不是由于写作而一头扎入地里。相反,他们是由于用鼻子扎地而又扎不下去才写作的。”正是建基于对生活的反思以及对此反思的反思,契诃夫开创了属于自己的文学时代。
这是一个短篇小说的时代,其中心任务不是书写传奇,而是展示生活如何在震荡中暴露自身。契诃夫引为老师的托尔斯泰承认,契诃夫宣告了长篇小说的式微和短篇小说时代的到来。而在契诃夫之后,卡夫卡、乔伊斯、海明威、曼斯菲尔德等等群星璀璨,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引用张爱玲的话:所有的短篇小说家都是契诃夫的学生。
契诃夫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他不是无中生有地创造一种灵魂,而是赋予人类本来就有的灵魂以明亮的形式。所谓“本来就有”,不是说它们唾手可得,而是说它们无论潜藏于何种幽暗的深处,一旦被照亮,就会变得理所当然。
契诃夫是在常识中发现故事的大师,倘若说故事是水面偶尔涌起的浪花,常识的世界就是那个巨大的水体。他以速写之笔勾勒的每一朵浪花,让读者看到的都是人性的常态,包括可笑与丑恶、善良与崇高。
与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是农奴出身,贫穷和疾病一直折磨着他那看上去自由、超脱的灵魂。他也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深渊式的忧郁气质,常常被批评为不够深刻。但是喜爱短篇小说的读者丝毫不敢轻慢,因为作家在短小的篇幅里所呈现的生活的全部的现实性,都自带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哲学的严肃性,成为一种对诗之可能性的发现。这种发现具有无限丰富的细节,却又能够浓缩为一个问题:何谓良好生活?
这个问题总是让人说得太多而做得太少。在契诃夫的作品中,从不缺少对生活长篇大论的人,懂哲学则是此类长篇大论的前提。在《第六病室》中,病友们说到,俄罗斯没有哲学,但是不管是谁都在谈哲学。但是在契诃夫看来,哲学并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问题。人们之所以对生活滔滔不绝,不是因为他们找到了答案,而恰恰是因为撕裂的生活无法整合,只能用哲学的言说代替生活。一个人在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中撞见的生活,并不比他试图以哲学言说把握的生活更肤浅;反过来,一个人之所以要对生活进行哲学言说,是因为他在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中窥见了生活的幽暗。
契诃夫总是先让人物作一番崇高的发言,然后以小说的琐碎细节化解场面的严肃性,这是一种为纳博科夫和米兰·昆德拉所推崇的幽默。而他之所以在此问题上得心应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一个戏剧家。他在戏剧上的成就独树一帜,其代表作如《万尼亚舅舅》《三姐妹》《樱桃园》等不仅让我们看到生活如何被一点点消耗直到轰然坍塌,也给了剧中人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可以感慨“生活啊生活”,只不过所有这类感慨,都只能在乱糟糟的场景中、在众声喧哗中发生。
契诃夫让我们看到,有能力对生活发言的人,不过是有能力对所有事情发言的人,他们并不比任何人更靠近生活的内核,更理解生活的因果。就像在剧作《海鸥》中,年轻的戏剧家特里波列夫毫无目的地枪杀了一只海鸥,最终又毫无价值地枪杀了自己。作为一心想要得到名演员母亲认同的儿子,他有足够的言说能力,却无法突破亲情的障碍,也无法阻止所爱之人另有所爱,更无法阻止她被残酷地抛弃。他的自杀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软弱,这种自负者的软弱是无法预测的,当有关生活的言说淤泥一般壅塞了生活的河床,一声枪响突然成为答案。这与其说是使追问获得了牺牲的崇高感,不如说是使追问消弭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是契诃夫所体会到的人的限度,却也是他所发现的文学的可能性。契诃夫终究不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他不是要让文学再一次成为哲学的,而恰恰是要以哲学的严肃性激活文学的偶然性,让对生活的反思重新回到生活之中。
在生活面前,契诃夫算是乐观的还是悲观的?这是一个老问题,但并非不值得重新作答。一方面,契诃夫比其他人更为深刻地揭示了生活的破碎;另一方面,他对破碎的生活做出了最有诚意的修复。
可说之处至少有三。
首先,契诃夫真正让风景书写成为生活书写的重要环节。
风景既外在于生活,又是以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恢复而重塑生活:“在树木的上空,在城外很远的地方,在田野上,在森林里,这种春天的生活正在展开,神秘、美丽、丰富、神圣。”(《新娘》)在契诃夫这里,风景书写不再是点缀,而是打通了叙事层和元叙事层,也就是说,风景与生活的矛盾既成为作品中的故事元素,又成为思考小说之可能性的契机。契诃夫与风景画家列维坦那亲如兄弟又一度决裂(列维坦怀疑《跳来跳去的女人》中的画家是以他为原型)的关系,为这一矛盾增添了意味深长的注脚。
其二,作为医生,契诃夫从来没有放弃对人类进步的信心;而作为作家,他使“希望”一词获得了新的意义与分量。对他来说,希望的前提是对生活的感觉的变化,这种变化未必带来好运,但它一旦发生就很难逆转。
在写于1903年的小说作品《新娘》中,小地主家即将出嫁的女孩娜佳在工人小伙萨沙的引导下,在熟悉的环境中感知到生活的庸俗与罪恶,毅然决然中止婚约,到城里学校去接受教育。虽然作为导师的萨沙本人缺乏行动的勇气和能力,最终英年早逝,但是娜佳面前已经呈现出宽广辽阔的新生活,“那种生活虽然还朦朦胧胧,充满神秘,却在吸引她,召唤她。”契诃夫以他发现生活之质感与灵韵的能力,支持了一种不需要乐观主义的希望,此希望就生长于生活本身之中。
最后,契诃夫将我们重新带入与他人的联系之中。他本人钟爱的只有三页篇幅的小说《大学生》,就此作了最好的说明。
一个神学院大学生在受难节这天出来打鸟,出门前“母亲正光着脚,坐在前堂里的地板上擦茶炊,他父亲躺在灶台上咳嗽”,他心情低落,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种一成不变的糟糕的生活,“再过一千年,生活也不会变好。”回家途中,他在“寡妇菜园”燃起的篝火边歇脚,一坐下就卖弄学问,给农妇母女讲福音书上彼得三次不认主的故事。当他讲到彼得因为背叛耶稣而悔恨,“一个安安静静、一片漆黑的花园,在寂静中隐约传来一种低沉的啜泣声”时,这对目不识丁的母女悲从中来,难以自禁。大学生大受震撼,他意识到,这不是因为他把故事讲得动人,而是因为她们觉得“彼得是亲切的”,她们“全身心关怀彼得的灵魂里发生的事情”。这让他自己的灵魂里掀起欢乐,他暗想,真理和美过去在花园里和大司祭的院子里指导过人的生活,至今一直连续不断地指导着生活,看来会永远成为人类生活中以及整个人世间的主要东西,于是生活在他看来,重新显得美妙、神奇,充满高尚的意义了。
契诃夫为什么偏爱这样一篇说教色彩浓厚的作品?当然不是出于纯宗教的原因。哈罗德·布鲁姆说,跟莎士比亚一样,我们既不能说契诃夫信上帝,也不能说他不信,他们都太大,这类区分框不住他们。布鲁姆猜想,让契诃夫本人感动的,“是从寒冷和悲惨中非理性地升起的非个人欢乐和个人希望,以及背叛的泪水。”
倘若接着布鲁姆讲,不妨认为,这篇如唐人绝句般的小说,对何谓良好生活这一问题做出了正面回答,因而对契诃夫一生的工作作出了总结。它没有直接回答良好生活是什么,却以朴实动人的形象和水到渠成的感慨表明,良好生活是与所有人共在的生活。正因为如此,生活从来不只是我们自以为的那些。
隔着120年的光阴往回看,再想到扑面而来的人工智能时代,我们或许要格外感恩于契诃夫这样的经典作家。正是他们让我们葆有对人类情感的信心,不是因为他们具有优于机器的表达能力,而是因为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当一个人借助文学又一次提出有关生活的追问时,不是要求取一个由算法驱动的标准答案,而是又一次向着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敞开自身。
作者:
文:汤拥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周敏娴责任编辑:邵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