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最近许鞍华导演的《第一炉香》放出了预告,各种评价炸裂般纷纷出笼,话题十足。可见,作为张爱玲处女作的《沉香屑——第一炉香》,烧到现在都熄不灭。当年,这篇小说可是一发表,张爱玲便名声大噪。小说是发表在《紫罗兰》杂志上的,这是鸳鸯蝴蝶派办的文学刊物,鸳鸯蝴蝶派是通俗文学的一个流派,专写言情小说。从《第一炉香》的情节看,它就是一部言情小说,写了一个女学生和一个花花公子的爱情故事。说明张爱玲写小说一开始就是走言情路线的。然而,张爱玲的文化背景和人性洞察,决定了她的言情小说具有独到的现代视角:《第一炉香》中根本没有真诚的爱情,有的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利用和女人对男人的依附。《第一炉香》看起来像民国传奇,实际上,走的一直是反传奇、反套路的路子。
《第一炉香》讲述了女学生葛薇龙从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如何一步一步自甘堕落,最后在纸醉金迷中迷失自我的故事。从开篇“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展开的,便是一个弥漫着森森绿意、袅袅烟雾的故事——
葛薇龙因家道中落、学业难以为继,不得不去找被家族认为败坏门风、不通来往的姑妈梁太太。梁太太是那个年代的绝对异类,她抓住一切机会翻身实现野心,甚至不惜和家庭决裂。凭借对自身女性资源的最大化利用,她嫁给了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虽然是姨太太),是粤东富商梁季腾生前最得宠的姨太太。前半生通过婚姻成为上流社会的人,后半生在老男人死后,她毫无廉耻地找不同的小鲜肉来弥补之前爱的缺失。也许梁太太的真情,在她不择手段嫁给那个“年逾耳顺”的老男人之后就消失了,她早就被驱逐出了伊甸园,但那又怎样,也许她需要的不是伊甸园——可是,她要的又是什么呢?她是否得偿所愿?小说中这么刻薄地写道:“他死了,可惜死得略微晚了一些,她已经老了,她永远不能填满她心里的饥荒”。
天真的葛薇龙,去求助的就是这么一位年过半百、欲壑难填的姑妈。姑妈的家是一座山腰上的白房子,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走近了那盘花绿漆的小铁门,香港地气潮湿,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这门,爬下螺旋式的百级台阶,才是马路。一阵喧闹,薇龙一个人呆呆站在铁门边,扶了门望下去,看见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西装少妇跨出车来,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一个绿色的姑妈,就这样华丽丽地登场了,诡异又妖艳。这段文字仔细品读是很有深意的。色彩使用了黑色与绿色的对比,加上明暗的变化,凸显出一种阴森诡谲的气氛。
张爱玲的笔触神出鬼没,随意点染一下,就有无穷的杀伤力。小说里,张爱玲这么描写葛薇龙姑妈家的摆设:
“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瓷盘里一颗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像吐出的蛇信子。”这一段光是调了调色,就意味无穷地展示了姑妈家的杀气腾腾。张爱玲将仙人掌与青蛇联系起来,这样的文字读起来让人揪心,似乎暗喻着女主人公葛薇龙——这位单纯向上的女生,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刚萌生独立的念头立刻又被无形的浪涛包围交缠的命运。这条吐信子的青蛇,就是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蛇吗?是否预示着,失乐园的时间已经到来,待宰羔羊般的清贫少女被诱惑,已经不知不觉的要从天堂坠入污浊的世界了。
在初试啼声的《第一炉香》中,张爱玲如滂沱大雨般毫不吝惜自己的才华,用各种细节、象征、隐喻,向读者奉献一个细细森森、牵牵绊绊、意意思思的感官盛宴。其中,对于姑妈的描写,分外妖娆,颇多巫气,且看这一段,梁太太“坐在一张金漆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绿色的姑妈,青蛇般的姑妈,读得人心惊肉跳,又欲罢不能。蛇的隐喻既有阴险、毒辣的意味,又有情欲的诱惑。拨开女性躯壳去探究她的内在,会发现那不是浅湾,而是深海。走进姑妈绿色的所在,故事里的女孩子,将在短短三个月时间,弄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在姑妈的栽培之下,成为浮华的华洋交际场中的新秀。她一头扎进了姑妈设下的“没有天长地久”的陷阱。在青春的挥霍里,在肉身的沉沦里,这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女孩子,将在袅袅青烟中烧焦了自己的一生,成为铺在香炉底的一抔淡白炉灰。
葛薇龙一开始坚持“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然而,经过一番挣扎纠缠之后,她还是无法自拔的又或是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挥霍奢华、声色犬马的生活,入住梁宅,开始向姑母学习交际花的生活,和当年的姑妈一样,心甘情愿地做了欲望的奴隶。本来交际场中哪有真情,可她还是遇上了自己命中的劫——凉薄阴郁、无根浮萍般的混血浪荡子乔琪乔。乔琪乔漫不经心的忧郁迷茫,一下子就打动了葛薇龙。“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面对乔琪乔“我不能答应你结婚”的海王言论,葛薇龙居然激起了“不可理喻的蛮暴热情”,选择了“以身谋爱”。她将自己卖给了姑母,做了一名彻头彻尾的交际花。她甘愿用自己的身体和自尊,去换取一个男人承诺给她的快乐,即使这个男人只是把她当成吃软饭的工具。
而姑妈梁太太何尝不也是一个悲剧人物,虽然在她身上恶压过了不幸,令人不齿和痛恨。当年她用自己的青春美貌作为筹码,进行了一场人生的豪赌。风险越高,收益越大。梁太太赌的是什么呢?是梁季腾很快死掉。倘若事情如她所愿,梁季腾死的时候,梁太太手里握着大把的钱,便可以为所欲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可惜,事情并没有完全按照梁太太的计划来发展,梁季腾死的时候,梁太太也老了。这让她的人生打了个很大的折扣。梁太太出场时,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一名五十多岁的女子,保养得再好,心态再年轻,青春也早已远去了。即使有了钱,青春美貌不再,仍然不能让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升腾在她身体深处的骚动,那不甘的强烈欲望,就像“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不再年轻的梁太太,如猎人一样织着罗网逐色,时不我待的生命放纵,带着“摧枯拉朽”的毁灭感。
《第一炉香》是一个复杂纠结的故事,在小说中,张爱玲叩问着女性的身份之惑:女性,应该如何作为“人”去追求爱情,既不丢失身体,也不遗弃灵魂。从梁太太到葛薇龙,她们身上,毫无疑问体现着五四新女性在“新潮”之下与传统女性如出一辙的爱情幻觉与沉重枷锁。新女性欲摆脱旧式束缚,寻得自由,却不知如何摆脱,不知何去何从,当生存成为首要解决的事情,当生活必然要依靠外力,于是,从物质到心理,她们都不得不将命运依附于或爱或不爱的男人。她们的生活,外表光鲜亮丽,其实内心千疮百孔。
小说中写到葛薇龙下山时,“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在潮湿的夜晚,“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渐渐地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这个绿森森的所在,分明是蛇窟,是活死人墓,是心的坟场,是一个在袅袅青烟中逐渐消逝的所在。这个地方再金碧辉煌,终究是一个坟墓,埋葬了两代女人的青春。在这倚红偎翠的销金窟,那些粉白黛绿的姿容,早晚终将被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最终她们的结局如何呢?不过是成为“炉灰”。在原著中,暗示葛薇龙命运的描写也很玄妙。虽然“月亮才上来”,但却“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片”,她的灵魂已经被腐蚀了。张爱玲就是这样运用色彩词语,揭示自我冲突的脆弱和无力。在这些陈白露式的新女性成为“炉灰”之前,是“摇摇欲坠的鲜花着锦”,鸡油黄,灼灼的红,碧绿色,深蓝色,处处诡异瑰丽,华美到极致,是下一秒就要破灭的幻梦。开始越是绚烂妖艳,最后的结局,越是暗淡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