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滕王阁序》|黄耀红:一曲青春的遗响

唐高宗上元三年,即公元676年,南昌滕王阁迎来了一场高雅的文艺集会。都督阎伯屿将赣江之滨的阁楼修葺一新之后,遍邀文人雅士登楼赋诗。其时,他对女婿孟学士的才华颇为得意,那一场盛宴多少有些为他而设的意味。可是,仿佛是鬼使神差,那天的男主角忽而就换成了另外一个年轻人。这个路人甲,就是27岁的王勃,那个少年时就被视为神童的翩翩公子。

此时的王勃,似乎应当周身洋溢青春的朝气吧。然而,不,他的内心并没有豪情光茫。虽然而立未至,他的人生却已然大起大落,那种跌宕感恐非庸常者可以体会。在王勃的履历里,高光来自诗文,灰暗也来自诗文。不朽,缘于才华;早殤,也多少缘于才华。在初唐时代,王勃少年得志,深得皇帝赏识,很早就可以出入帝国皇宫,陪太子读书;然而,十七岁那年,他因一纸文章而触怒龙颜,被逐出宫廷。不久,他居然卷入一桩命案。先是窝藏官府所缉拿的官奴,后又暗中将其杀害。此事虽不曾追咎王勃的死罪,但其父受到了牵连,被贬谪至孤悬海外的交趾(今海南)。王勃一路南下,欲渡海与父亲相见。此行之中,他的内心能不凝重吗?能不背着石头一样的歉疚与压抑?但是,就在这种心境之下,王勃将绽放的才华、郁结的心思和独行的背影,一起留在了滕王阁。然后只身远赴交趾。谁曾想到,就在这一次回程的海船上,一场风暴让这个二十九岁的天才,意外藏身于大海的深蓝,永远地。《滕王阁序》由是成了一曲生命的遗响。

不知到底是天纵其才,还是天妒其才?不过,滕王阁从此定格于永恒,与王勃的名字一起。

《滕王阁序》属于骈文。骈者,两马并驱也。对韵语文学而言,骈句之平仄、长短、格律都已走向了形式化追求的极致,它往往以对仗的方式铺排开来。那种形式里,既是思维的向度,又是生活的整全。问题在于,当语言在文人化与书面化里不能自拨之时,所谓的精致很可能异化成一种表达的枷锁。丰沛、野性、自由的生命气象,往往被那些看起来、听起来很美的骈俪形式所斫削。这正是后来韩愈等人发起“古文运动”的根本原因。

然而,王勃的《滕王阁序》似乎是骈文中的一个意外。

在我看来,此“序”不因才华横溢而失其学养,亦不因觥筹交错而失其沉思,甚至不因字斟句酌而失其格局,不因青春年少而失其悲欣。一千多年来,那一种声响的抑扬顿挫总被无数声音还原着,那一种文字的行云流水总被无数笔墨抄录着,只有那一泻汪洋的才气,神出而鬼没,依然还在平平仄仄间涛走云飞。

在这里,应酬之实用,江山之壮美,时空之苍茫、人生之悲歌全都化作了一片文字的江海。

先看他的“应酬之用”。

豫章新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序的起笔并非奇崛,但一开篇就见俯仰。将滕王阁置入天地之间,其意象就化作了“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山川气势。在这里,襟、带、控、引等四个动词,可以说涵蕴着一种巨大的自然伟力和生命气象。如果说“星分翼轸”打开的是苍穹的高远,“地接衡庐”延展的是大地的广袤,那么,所谓襟、带、控、引者凝聚的却是那勃然而兴的壮观形胜,烘托出“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相对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抽象概说,我更喜欢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八个字里的形象。它足以驱遣我们的想象力。何以是“雾列”?因为滕王阁下的万千人家,他们世世代代都在江边生活。有江,就有朝雾朦胧。而透过雾气看参差人家,更多了一份瑰丽壮伟吧。

从“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起,便是对滕王阁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描绘。所谓“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满座之中,或许王勃只是一个年轻的“后浪”,何况阎公那天所邀集的盛会其实为其女婿孟学士而备。因此,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并不只是王勃的文学才情,还有他在那种应酬场景里的谦逊与得体。

你看,他有意突出那天的男主角:“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这里,腾蛟起凤是一个典故,关乎汉代大儒董仲舒,可见他赞美之极至。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如,躬适胜事。”此时王勃的父亲因他而被贬海外,但在那种喜庆氛围里,他并没有直言,而只说“家君作宰”;他当时已经二十七岁,却在前辈面前自称为“童子”,一派谦谦君子之风。那种谦恭,可谓贯穿始终。在“序”的最后,王勃说:“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乘长风破万里浪,是他的人生志向。可惜的是,命运却给他开了巨大的玩笑,最后是海上的“长风”要了他的性命。——他解释自己即席赋诗作序的目的:“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扬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渐?”

临别,他谦虚对大家拱手:

“临别赠言,奉承恩于俸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如此年轻,如此谦逊,又如此得体,不能不说文字蕴藉,人情练达。从这个意义上说,《滕王阁序》可谓从“功利之用”中产生的“文学之美”。不过,它的文学之美如此炫目了,以至于人们淡忘了当初那种酒酣耳热、众声喧哗的生活现场。

《滕王阁序》里有“应酬之用”,更有“文学之美”。

文学之美,首在其视角之变。他写风景,先是仰视,由江而山;再是俯视,由山而江。由下往上看,是秋水、秋山、秋空;由上往下看,则是重霄、飞阁、汀渚。它们在骈体中相对而出,争一字之奇,竟一句之秀。

如“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寒、清、暮、紫是深秋的气与色,而尽、凝则是深秋的形和神。“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鸟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上出重霄、下临无地,言其高,言其壮,亦言其险,而用“萦回”一词却生动地状写了秋之江鸟。后世杜甫在《登高》里写秋天:“渚清沙白鸟飞回”。不知他读是否读到了王勃的这些句子?

俯仰之变之后,便是远近视角的切换。此所谓:“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旷与纡,盈与骇,由物象而内心,极其开阔遥远,紧接着又收回镜头:“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扑地、弥津,两相对仗,前者陆上人家,后者水上斗舰,与前述物华天华相呼应。

如此近写之后,作者忽而又将镜头推远。妙手偶手的千古名句出来了:“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从意境上看,孤骛飞入落霞,是暮色江天的秋日之景。作者说霞与鸟“齐飞”,自然云霞忽而就有了轻盈、辽远与动感,引发人类无限的情思。从形式看,这一联不仅上下对得工稳,而且每一联内部的前后也对得稳。如“落霞”,它与下一句的“秋水”相对,同时,它又与本句内的“孤骛”相对,此乃妙不可言。

作者一方面从空间上将镜头推到天边,另一方面又以想象让意境由实而虚。即“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滕王阁建在赣江之上,作者却以想象来勾连起彭蠡之滨与衡阳之浦,整个意境顿时被赋予了一种空灵与跳脱。

《滕王阁序》之所以能如此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就在于王勃的“学养之深”。

一方面,他将阎公雅集的盛况比之于陶渊明的睢园,赞其“气凌彭泽之樽”;进而又比之谢灵运的邺水,颂其“光照临川之笔”。另一方面,王勃又以信手拈来的典故来表达他内心的隐曲,来发抒他内心的郁结,来表达他人生的参悟。因此,真正叩动后世读者心灵的,除了《滕王阁序》里的“文学之美”之外,还有那一种超越了生死的 “人生之叹”。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彼时的王勃,不是那“失路之人”“他乡之客”?这些句子着哪里有什么青春的意气喷薄,分明是那历尽劫波之后的生命彻悟啊。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就是这个少年才子的写照,而“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何尝不是他内心的焦虑与不平?可以说,王勃一直滕王阁上的盛宴酒杯烧着他自己胸中的块垒。

王勃的内心,一直都在文字里跳动。那是“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的遥想,是“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在北辰远”的惆怅,更是“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的自问,更是“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的鸣志。

他的心,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锐意进取,也有“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的宁静淡泊。应当说,这个27岁的青年,对生命有着儒者的执着,更有一种道家的达观。

他说:“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这样的达观,似乎他年龄并不相称,但却是《滕王阁序》的情感表达中最为深沉的部分。生命无常,盛衰有定。

他在最后这样写道:“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种盛衰无常之慨,与《兰亭集序》可谓一相承。王羲之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在《滕王阁序》里,这种关乎生死的感慨才是久久不散的绕梁之音。

《滕王阁序》的影响远大于《滕王阁诗》,就像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响远大于《桃花源诗》。

当年王勃的《滕王阁诗》是怎么题写的呢?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何以以滕王名?“滕王”乃唐朝皇帝李世民之弟李元婴。想当初,楼建之日定然是滕王佩玉鸣鸾、载歌载舞。因此,首联一是言阁之高,又为尾联张本。颔联言其视域之远。阁楼之栋上飞着云朵,珠帘又能卷起风雨,那是怎样一种辽阔呢?然而,物换星移,时间终将逝去,能有什么是永恒的呢?尾联是诗人的自问与发问:“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不管贵为帝子还是草根平民,终归是时间的粮食。这种生命的悲悯之声,可以穿越了古今。韶华易逝,而人事代谢,唯有江流不息。正如后来李白的慨叹:“原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滕王阁序》是登临之作。登临,乃古代文人之雅事,也是古典吟咏的一个族类。大家知道,赣江之上的滕王阁、长江之滨的黄鹤楼、洞庭之畔的岳阳楼,向来被称作江南三大名楼。无论当年的楼观何其壮观瑰伟,终究敌不过千年风霜的剥蚀。这些楼宇能以今天的面貌示人,不知穿越过多少破败、毁损与倾圮,也不知经历多少兴衰治乱与悲欢离合。然而,那些题于名楼上的诗赋却穿过了重重岁月。它们已然不是文字,而是那头顶的星斗与明月。

相形之下,黄鹤楼始终笼着暮色与乡愁,岳阳楼仿佛担着整个天下的忧乐,那些经典字句里渗着一种人到中年的沧桑,唯有那滕王阁,恍惚那里有一股浩荡的青春,才华横溢,而又英气逼人。

【作者简介】

黄耀红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教育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凤凰网专栏作者,著有《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的生命智慧》《百年中小学文学教育史论》《底蕴与格局:语文教师专业发展论》《吾土吾湘》《话里有话》《湖湘语文:地域文化下的语文课程建设》《不一样的语文课》《给教育一个远镜头》等。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

打开APP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