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胡闹台者，微山湖畔人也。原名为玉台，很有诗意的名字。有对联为证：“莲子杯中金谷酒，桃花盏上玉台诗”。

据说其祖上当过大官，祠后数代亦为诗书礼义之家，可到他父辈就早已败落，这时也还留下个斯文的延续，故而才会有他如此之大名。

胡玉台自幼聪明，脑瓜儿活泛，读过几年私塾，背得了“三字经”、“百家姓”、“神童诗”等。可是，待至渐长就越加显现出破落户的光景来。说话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却又每出惊人之语，令人哭笑不得。接人待物，真假难辨，钻头不顾腚。这种德行使然，常凭借一点小聪明捉弄别人，当然也常常被别人作弄;因之，胡玉台这个名字就渐渐地为胡闹台所取代，成了他在微山湖区，方圆百八十里叫的响的雅号了。不管男女老少叫他胡闹台，他都欣然答应。相反，如果有人偶尔叫他一声胡玉台，他的回答反而要略做迟疑的。真应了那句：假做真时真亦假的旧话了。

一、省油

胡闹台家离集市不远，有事没事总要过去转一转，一是看个光景，和人插科打诨，侃个大山，也少不得瞅准空子，敛吃骗喝。知道他这个毛病，摆饮食摊的老远见他来了，都会把脸板起来不搭理他，唯恐一不小心就让他钻了空子，吃了白食。

可他却总能想出法子，让人主动上了他的套子，白送他一顿吃喝。

油条，作为一种物美价廉的民间小吃，可谓是风行大江南北，特别在微山湖一带喝粥泡油条，那可真是早起赶集人一顿美味的早餐。

粥是精选的黄豆磨成，然后用细箩筛去粗渣，把纯汁放铁锅里煮沸，可谓是洁白如乳，清香四溢。

油条用花生油炸成，金黄焦脆，色香味俱佳，令人馋涎欲滴，美得很。把这样两种好东西，放在一起做早餐真乃绝配也，因之操此业者也收入颇丰。

大家都爱吃，那胡闹台自然也不例外。

这天起来，他又溜达到街上，忽然被一股新炸油条的香味吸引，就迈着方步向油条摊子蹭了过来。

老板一看，毁了!今天没准要搭上根油条，我就不理他，看他怎么办。于是就故意提高了嗓门吆喝道：刚出锅的热油条，绵软可口的黄豆粥，真材实料，快来喝呀!意思是用高嗓门盖住胡闹台的搭讪，让其好自为之，识趣而离开。

什么?想逐客!胡闹台自然明白;想赶我走，哪有这么容易。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也不理采油条老板虚张声势，只顾围着油条锅转起了圈子，一边转还一遍摇头叹气。

两圈转下来，油条老板就沉不住气了，也把不搭理他的初心给丢爪哇国里去了。忍不住道：你怎么又转又摇头叹气的，干嘛呀?

好!有门。胡闹台自言自语道：哪有这么炸油条的。

油条老板想：俺这个生意是从太爷爷传下来的，不禁脱口而出道：不这样炸怎么炸?

这多费油哇!胡闹台赶紧接上茬，把声音提高了八度道。

你想生意人哪有不想节省成本的?只这一声费油俩字，就戳到了油条老板的痒处，立刻就把身段给放了下来，暗想：他既然说费油，那就想必有省油的办法。于是赶紧上前陪了个笑脸，便拉他在摊子前坐下。

他呢，还执拗的要走，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办。

越是这样，油条老板就越急不可耐，赶紧亲自盛好粥放到胡闹台的面前，并用小竹筐端过来油条供他享用。

看起来今天还非要讨扰不可了，嘴里说着就把油条给泡到粥里了。转眼功夫，粥泡油条下了肚，打着饱嗝起身要走，油条老板陪笑问道：先生，请告诉我呗!炸油条怎样才能省油啊!

胡闹台嘿嘿一笑道：想省油是吧!

是是!油条老板赶紧道。

那好办呀!改蒸馍馍吧!遂扬长而去。

二、对联的故事

但凡上几代是名门望族，而沦落成没落子弟的，大约总还会努力保持着几分斯文，这既是对沉沦的不甘，也是面对窘境的一份傲骨。像后称西楚霸王的项羽，虽处国破家亡之窘境，可当看到耀武扬威四处巡游的秦始皇时，仍脱口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狂妄之语，吓的叔叔项梁忙掩其口：“毋妄言，族矣!”要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项羽说：看秦始皇也不怎么样，我将来一定要取代他。项梁的话就是：可不要胡说八道，这可是要灭族的事情。

当然，这是有志向的没落子弟。

可是到了三国末叶也出了一位没落子弟叫刘禅的。却创造出了一个“乐不思蜀”丑闻来。

所以后来人们就把这类人称之为扶不起来的阿斗。

可见，所谓的没落子弟也分三六九等的。但是，不管人们毁誉褒贬，他们都在历史和现实中生活着。其中没落子弟对人生的态度，也是五花八门，饶有趣味的。

要把胡闹台归入此类人物，虽然说有点勉强，但也不能说其完全没有资格。首先，其先祖确为官宦人家，到了他这一代尽管风光不再，却也识得了文，断得了字，颇有点儿名气。知诗可以打油;作对可以胡诌。三分才气，七分调侃，倒也有些意思。当不了饭吃，换不来衣衫，只还是支撑了破落家族的寒酸气象。

胡闹台上过私塾略通文墨，毛笔字也算说的过去，那时候农村识字的人少，邻里百舍儿娶女嫁，逢年过节的，也免不了来求他写个对联什么的。

人家拿你当个人待，有时候还好酒好饭的伺候着，你就好生的给人家写呗。可对他来说，这可是卖弄能气的好时候。一天，一位吃湖上饭的乡亲排了个新船下水，要图个吉利来求他写副对联，也不知道是嫌招待不周呀还是怎么的，竟给人家写了这样一幅。

上联是：来迎风，下联是：去顶风，横批是：累死鳖熊。

吃湖饭驶船的谁不想图个顺风顺水?贴出来后有人照着一唸，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主人可就生真气了。说他使坏，抄起撑船用的竹篙就要揍他。此时的他再也顾不了斯文，遂抱头鼠窜而去。

就这德行，才气都用到这上边了，而且积习难改，有一年过春节，邻居铁匠老徐让他帮忙写幅对联，他略一思索，诡谲地一笑，裁纸研墨，兴致勃勃一挥而就。老徐高高兴兴地拿去，到年三十放了挂鞭炮就张贴到了大门上边。

听到放鞭，一大群人都来凑热闹，有识字的便念道：“叮当响钢火真强;日夜忙人财两旺。”你别说这副对联还真写的不错，叮当响，切中打铁的职业，有声有色;钢火真强是夸徐铁匠的手艺。关键是下联点出了主题“日夜忙人财两旺。”唸对联的人唸完这句哈哈大笑，见众人仍不解其意，便加以解释道：叮当响钢火真强，这好懂，就是夸老徐打铁的手艺好呗!这日夜忙，白天是忙着打铁挣钱，那夜里忙什么呀!说到此处众人恍然大悟，遂异口同声道：夜里忙着造人呗!

这幅联虽也是调侃，但乐而不淫，老徐也笑了，忙给各位老少爷们散烟。其实这也切中了老徐的生活实际，就在前不久，老徐的老婆就又给他生下了第七个孩子。哈哈!果然是日夜忙人财两旺也!

胡闹台好露能气，捉弄人的同时也免不了自嘲自嗨，每年过年当然也不会白白失去这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的。他为自己家写春联，也绝对不会去重复什么“春风得意花千里，秋月扬辉桂一枝”，“世上耕读为贵，家中孝悌为先”之类陈词滥调的。

有几年，胡闹台日子过得紧巴，到过年了，甚至连顿饺子也难吃上，于是他贴出了这样一幅春联，上联是:爆!谁家放炮?(指鞭炮)下联是：噢!人家过年。横批是：好大扁食。(扁食，微山湖区饺子的别称)

这幅联除去不太合乎平仄外，其它都还可以，足以看出作者的才气。象声词“爆”“噢”开头，一问一答，活脱脱展现这户人家过年的窘境，“好大扁食”写出了对美食的渴望，让人看了后，在会心一笑之余也感受道一丝丝的悲凉。当然也免不得有人冷嘲热讽，毕竟一个穷字也不是受人抬举之事。传到他的耳朵里，心里怎么会受用?于是到第二年他又贴出了这样一幅，上联：您有您吃您饱，俺无俺受俺熬。横批是：不要您管。

三、抓兵

你看，让胡闹台的故事折腾的光赶着往下写了，却忘记交代他所处的时代了。那就只好在此补上。

别看胡闹台人不咋的，但却出生在一个轰轰烈烈的年份，他属猪，辛亥猪，公历为1911年。

我没瞎说吧，这一年发生中国历史上的巨变震惊了世界，辛亥革命推翻了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建立起民主共和制。或者有人会说，这样的大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对，这当然和他没什么关系。可是，后来的社会发展就和他有了关系了，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复辟帝制，要过过当皇帝的瘾，可是龙椅还没坐热乎，就被各地讨袁的声浪震得六神无主，伸腿瞪眼去找阎王爷报道去了。

接着全国各地军阀纷纷割据一方宣布独立。民国政府名存实亡，各地军阀混战不休。这种大背景可就和他有了关系了。

连年混战就要死人，各种杂七杂八的部队也要补充兵源。人从哪里来，有道是：好铁不捻钉，好男不当兵。老百姓再穷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去吃那口随时可能挨枪子的饭呀!

没人愿意当兵怎么办?他们就想起了补充兵员的两种办法，一个就是抓;另一个就是派。先说抓兵，这个法子野蛮的很，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要看中你是一个当兵的材料，就立马绑上带走，任您爹娘哭天抢地也没用处。另一个是派兵，这种形式显得稍微文明一点。就是通过地方，根据村子的大小分配名额，不出就拿地方是问。

胡闹台显然没那么运气，没赶上稍显文明的派兵。二十岁那年在走亲戚的路上，被一伙抓兵的碰上，二话没说，一条绳子捆到了千里之外，训练几天发了棵枪扛着，他就算吃上兵粮了。人一旦到了这步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要是想当逃兵，抓回来就是死路一条。而且为了起到震慑作用，逃兵被抓回来往往会受尽折磨，轻的打个遍体鳞伤，重的就是游营枪毙。

胡闹台聪明啊!对这一切都了然于胸，好汉不吃眼前亏呀!但是，那也得跑，他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后，于是就装着安分守己的样子，时不时的还给长官表示在这里有饭吃，自己已经很满足了。果然，收到了效果，被他抽了个空子撒腿跑开。而且还拐了棵长枪，在半路上就用这棵枪换了把锄头，和一身老百姓的衣裳。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就直奔山东微山湖而来。

这么远的路程，兵荒马乱的，他是怎么赶回来的呢?其实是很简单的，他说，在路上只要遇到可疑的情况，他就会立马跑进庄稼地里用锄耪地。一个老百姓在鼓捣庄稼，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就用这手闯过重重难关，靠这不同一般的本事，就平安的回到了家里。

可是，自从他被抓兵后，家里哭翻了天，老少都觉着他怕是回不来了。邻居也都认为，这孩子恐怕是完了，不是有古诗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吗!

可万万没有想到几十天后，他竟然扛着锄头大大方方，悠哉悠哉的回了家。对于家里人喜出望外，对于乡邻可是惊天的新闻;可是，当大家问这里面的枝枝蔓蔓，艰难险阻时，他只是笑而不答。越发让人感到神秘莫测，真心佩服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是在那个时代，有几个成年孩子的人家，可谓是惶惶不可终日。说不定厄运就会突然落到家里。各种军头多如牛毛，真可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抓兵的走了派兵的又来了。地方也会想办法，叫做“三丁抽一”，也就是说派兵的来了，有弟兄三的就得去一个应承。这次是王家，下次是李家。怎么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呢!

胡闹台是见过世面的物，谁家摊上了，就要来找他商量。他也仗义，就把派兵给的份子钱收下，一般就是三块大洋，他就会顶了名额，替人家到队伍上去当差，竟然连续几年都能安然回家。村里出了这么有本事的人，还不等于出了个保护神，确实帮助不少人家解除了苦难，当然都守口如瓶，严守秘密。他也因之小赚了些银子，娶了老婆，算是成家立业了。

四、断指

可是，人总是祸福相倚的，哪能都走顺风船呢!不久，日寇发动侵华战争，占领大片中国领土，微山湖随即沦陷，抗日救亡运动也就在微山湖区蓬勃兴起。微山湖抗日游击队、铁道游击队、运河支队等就以微山湖为依托，以津浦铁路为战场，打的鬼子顾此失彼，惶惶不得终日。

恼羞成怒的日本鬼子部队，终于受不了啦。便调集重兵向微山湖区发起了名为铁壁合围的大扫荡。

日本鬼子知道，这些抗日武装受到湖区百姓的支持和拥护，便用安民告示的形式，妄图分化瓦解抗日军民的意志，达到控制微山湖区的目的。

这一天，胡闹台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本村维持会长阴阳脸侯七。

他把拎来的一袋大米放下后，从褡裢里掏出一卷纸张和一张拟好的文稿道：胡先生，临城的皇军马上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为了让老百姓更理解皇军“大东亚共荣圈”的意义……

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胡闹台明白了，这是要他为日本人抄写“安民告示”!他接过文稿，稍一浏览，见内容无外乎就是什么:中国政府腐败，军阀混战，以至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所以大日本帝国才出仁义之师，顺应人心向背，天下大势，革除弊政，救万民而出水火云云……心想：俺中国的事碍您鬼子的蛋疼，杀人放火是来救万民出水火?

等再往下，就是更是赤裸裸的强盗嘴脸了，什么对大日本皇军怀有二意，甚至私通游击队者杀无赦;对不服管制，带头闹事者杀无赦;对扰乱铁路秩序，盗窃放火者杀无赦;对不服从皇军命令，消极怠工者……

“奶奶的，这是逼人做汉奸啊!辱没先人的事情绝不能干。”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干得想出个办法来才行啊!

这时候的侯七也看出了他内心的思想斗争，便踱过来对他说：“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方圆左右除了您的毛笔字写的好，这皇军才选中了您，可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呀!”

一向转的快的脑筋现在也不灵了。一边对着侯七又像是对自己自言自语道：“得写?”

“这不得了，那就写呗!”侯七一听赶紧趁热打铁道。这时，外边突然传来了一声驴叫。胡闹台如梦方醒，突然有了主意，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对侯七道：“写……写……你听驴叫草了，你能不能帮我铡几把草给它添上，咱就回来写”。

侯七看他认了杠，高兴坏了，连声答应着跟他一起来到牲口棚。

大家知道，铡草这个活就是俩人干的。一个人在下边往铡口里续草，一个人在上边按铡刀。续草的人要有经验，动作要熟练，不然的话可能就会出危险。当前的情景肯定是胡闹台负责续草，侯七按铡刀喽。

侯七身小力薄，光按铡刀就很费力了，哪里还顾得了别的。胡闹台瞅了个空子，把自己的食指伸到了铡刀口下。说时迟那时快，手指瞬间被切断，只听一声惨叫，人就疼的昏死了过去。

看着血肉模糊的断指，侯七像一个输光了老本的赌棍，懊恼地摔开铡刀而去!而在我们乡亲们的心头，却是站起了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来。

作者简介：

殷宪恩，男，1949年出生于山东省微山县微山岛镇。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宁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曾担任微山县作家协会副主席。代表作有《微山岛风物》、《邱少云的故事》、《邱少云》、《张良诗话》、《血溅姑苏》、《微山湖传奇》、《微山湖志》主要撰稿人之一，作品多次获奖。其中：《微山湖的太阳》，《一个崭新的故事》，获中华颂系列征文一等奖。《赤壁之战1800年祭》获湖北赤壁市，赤壁之战1800年征文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