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贵州,人生没有行走,只有登攀。
在遵义市播州区平正仡佬族自治乡草王坝村,一位老人与大山斗了一辈子。哦,平正乡,这个名称叫得太不准确了!这里的耕地既不平也不正,零零碎碎,七角八歪,全都挂在陡峭的山坡上。
“石头娃”思变
黄大发,乳名石头娃,生于1935年。个头矮矮的,黝黑得像一块山岩,结实得像一棵老树。握着这位“七一勋章”获得者糙硬的手,就像抓住了树根。
草王坝村海拔800米以上,缺田缺路尤其缺水。在草王坝村,水比娘还亲。没水又缺田,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1958年,23岁的石头娃被任命为草王坝生产大队队长,转年入了党。他没上过学,照着半本《三字经》,一个个字对着认,渐渐也能磕磕绊绊读报纸了。几年后黄大发当了草王坝村党支部书记。现实迫使他不得不深入思考,怎样才能改变村民的穷日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草王坝村最缺的——水!
水从哪儿来呢?黄大发蹬上草鞋在周边几座大山转了一圈,期望能找到水源。哈哈,终于发现了:隔着高高的太阳山和太阴山,后面一座大山上有一处岩洞,水流长年不断,老乡们都叫它螺蛳洞。螺蛳洞的水位比草王坝村高出许多,如果开一条渠把螺蛳水引到村里,全村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白花花的大米饭就能端到桌上了!
黄大发召开社员大会征求意见。有人说,隔着3座大山那是闹着玩的?给自己留条命吧。
黄大发黑了脸:“你的意思是,咱草王坝村命中注定就该渴死饿死穷死吗?谁愿意坐家里等死?举手!”会场死一般地静。
黄大发的大舅子徐开福第一个站起来:“我干!”又有几个党员站起来:“我干!”
接着一片吼声:“支书说了咱就干,有水就能吃饱饭!”
第二天,黄大发跑到公社,把开渠引水的想法向书记徐开良做了汇报。徐书记表示支持,又说,公社太穷,但我可以给你们弄点炸药,再把别的生产队的钢钎铁锤划拉给你们用;千万保证安全。
转天,黄大发拉上徐开福,上山瞄了瞄开渠线路,当场画了一张设计草图。很简单,也就是一条线从螺蛳洞画过太阴山和太阳山的半山腰,往下直抵草王坝村。“伟大的工程”设计完了。
1963年元旦过后,黄大发率领200多村民,打着红旗,揣上洋芋和饭菜团子,呼呼啦啦上山了。工程第一步是要在螺蛳洞口垒起一个蓄水池。炸药放置好了,只听轰的一声,第一炮在洞口炸响了!湍急的山水顺流而下,大家欢呼雀跃。
“草头王”辞官
采访时我问过黄大发:“动工时你算计过要干多少年吗?”
老人说:“没算,干到哪年算哪年。我跟村民说了,咱要学学老愚公,老的死了,儿子孙子接着干。”
高山上的冬天很冷。在水源地垒蓄水池,山水冷得渗进骨头缝,三五分钟腿脚就麻木了。黄大发说:“你们没结婚的冻坏了,生不下娃娃,我可负不起责任。这样吧,有了老婆孩子的,跟我轮班上!”说着他第一个跳进冰水里。为加快进度,他们干脆不下山了。夜晚住进附近的山洞,裹件破棉衣就睡。蓄水池修起来了,黄大发指挥大家用绳子在山坡上比量着,画一条直线,然后一字排开,一手执钎一手拿锤,叮叮当当敲响了大山,从日出敲到日落。春节后,他们硬是在石壁上连凿带砌,开出3公里长的石渠。可渠沿的石块咋固定勾缝呢?他们用的是土办法:石灰加泥巴。
春节后突然下了几场大雨,山洪像海浪一样冲下来,石渠被冲得散了花,乱石七零八落滚满山坡。全村人目瞪口呆,心都碎了。黄大发血红着眼珠子大吼一声:“重来!”女人们也急了,纷纷跟着汉子上了山。
公社领导对黄大发组织这样一个浩大水利工程有些半信半疑。但到现场一看,漫长的石渠正在一米米向前延伸,被山洪冲毁后人也没泄气,继续干,从头来!公社领导被感动了,决定砍掉一半办公经费,支援8000元工费。
数月后,需要在半山腰打开一个隧洞。黄大发成立了两支青年突击队,从两头对着干,一边炸一边凿。半年后,两队顺利合龙,隧洞通开,黄大发特别请村民喝了一顿庆功酒。接着往下干,要通过一段170米长的叫“擦耳岩”的大石壁,那是陡立成90度甚至是凹进去的悬崖,人走过去必须身子向内倾斜,耳朵擦着山岩,否则脚下一晃,人就栽进万丈深渊了。在黄大发的指挥下,村民们用绳子拦腰系紧,让人从高崖上把自己吊在半山腰,一手锤子一手钎,一块一块往下凿。凿出一个小平台,可以站脚了,再用打磨成长方形的石头砌成沟渠。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凿、往前挪、往前绕,绕过一个个寒冬酷暑。
为此,黄大发付出惨痛的代价。有一次他和村民半个月没下山,7岁女儿患了重感冒,村里没有壮实男人,不能及时送往县医院,数天后不幸病亡。为这事黄大发痛心了一辈子。
草王坝人记不清自己流了多少泪,淌了多少汗,投了多少工。历时整整13年,年轻人成壮年人了,孩子成劳力了,姑娘成孩子妈了,全村人眼看着一条海拔近千米、长30余里的石渠像一条长龙,穿云破雾绕山而来,终于抵达草王坝村!公社领导看了非常振奋,说红旗渠是林县举全县之力干成的,咱们比不了,但你们一个小小的草王坝村能干成这条天渠,很了不起! 1976年通水仪式那天,锣鼓、鞭炮、酒宴饭菜都备齐了。全村老百姓喜笑颜开,齐齐挤在渠道边,就等着清爽爽的渠水顺山而来。可久等不来,再等还是不来。不大工夫,村民王正明一脸沮丧,满头大汗跑来喊:“不行啊,水下不来!”
黄大发如雷轰顶。他不信,命令徐开福再去看看。等徐开福跑回来腿已经软了:“确实!渠道坡度太缓了,而且水量越来越小,在太阴山那儿就顺着石缝流没了。”说罢他放声大哭,全村人都傻眼了,个个像石柱一样呆在那儿。13年啊,全村人过的是没老没小的日子,拼死拼活的日子,就这么一滴水没见,完了?
村民们失望之极,但他们理解黄大发领着大家拼命干是出以公心和好心,没人当面指责他。
黄大发在家里闷了好几天,愧疚和压力像尖锐的山石日夜刺痛着他。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必须负起这个责任,于是决定主动辞职。
“大发渠”上天
世界上再直的路也要拐几个弯,因为地球是圆的。英雄不怕犯错,就怕倒退。
不管怎样,黄大发是一个没私心、敢担当的人,全村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领头人。一年后,在乡亲们的呼吁下,黄大发官复原职。在村民大会上,他主动做了检讨:“这么大工程,没技术把关,没有准确测量,不是胡干吗?我对不起乡亲……”
“检讨有啥用?你就说那条渠怎么办吧?”村民在底下喊。
“我们不会白干!”黄大发坚定地说,“三座大山都绕过来了,基础也打好了,下一步就是改造问题。我相信,草王坝村一定会喝上天渠水,一定能引水灌田,吃上饱饭!”黄大发的话,又一次让村民们热血沸腾并看到了希望。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24岁的黄著文出现了。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遵义市遵义县(现播州区)水利局工作。他和两位同事步行两天,到草王坝所在的野彪公社检查水利工程。黄大发听说县上来了几个水利技术员,便急匆匆找上门说,我们草王坝村用13年时间修了条水渠,长30多里,可修成了水却过不来,能不能请你们到我们村看看咋回事?
黄著文问:“是县上的水利工程吗?”黄大发说:“不是,是我们村自己干的。”
黄著文心头一热,很震动。一个小山村依靠自己的力量,用13年时间修筑了这么长的水渠,太不容易了!他对两位同事说:“走,去现场看看!”三人跟着黄大发步行几十里,从螺蛳洞水源地沿着石渠绕过太阳山和太阴山,一直到草王坝村。此时天色已黑,黄大发拉他们住进自己家住的草房。第二天早晨醒来,黄著文发现,仅有的一床被子盖在他和同事身上,黄大发夫妇搂着两个半大孩子在火盆边整整坐了一夜。黄著文的眼睛湿了。
通过现场考察,黄著文和同事得出结论,这条渠的毛病在于:第一,水渠位置太高了,落差不大,流量又小,推力自然不够,很难流到30多里外的草王坝;第二,这一带都是风化形成的沙壤土,渗水严重,因此修渠必须用水泥勾缝防渗;第三,用石灰和黄泥抹缝,天一旱泥巴开裂,多少水也渗出去了。“总之,你们的设计不对,干法更不对,搞这么大的水利工程必须要有科学技术保证。”
黄大发听得直捶脑袋,他眼巴巴瞅着黄著文问:“那你看这条渠还有没有救啊?能不能帮我们想个办法。”
跟来的两位同事都是县上的“老水利”,摇摇头说,重新改造起码要花几十万,县上肯定没这个能力。
黄大发一脸沮丧,几乎要哭了。
一年又一年,不死心的黄大发到公社和县上跑了无数次求爷爷告奶奶,都因为县财政拿不出资金败兴而归。没事的时候,黄大发常常跑到山上,沿那条渠走走,把石缝里长出的茅草拔掉,用手摸摸那些石头,仿佛仍能感受到当年流下的血汗和留下的温度。黄大发发现:这条渠虽然荒废多年,石缝中却很少有草,原来都让上山放牛的村民拔了。而且渠沟里很少有土。显然,所有村民都像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牵挂着守护着这条不成功的石渠。黄大发心里阵阵发热,泪湿眼眶。
岁月漫漫,从1976年通水失败到1989年,又一个13年过去了。
这一年,51岁的黄大发听说县上要办一个水利技术学习班,招收各乡初中以上文化青年参加,为期3年,半脱产,他立马通过电话报了名。一个两鬓斑白的小老头就这样坐到课堂上,成了水利班上最勤奋的学生。
黄大发越学越明白,越明白心里越着急了。1990年腊月的一天夜里,黄大发东打听西打听,一头闯进黄著文的家。这时黄著文已经当了县水利局副局长。老支书说:“你当局长了,我也老了,现在我们草王坝那条渠还荒废着,我死前要是通不上水,闭不上眼啊!”
黄著文为难地说:“县财政每年给水利的资金只有20来万,就是全给你们也不够。”黄大发却乐呵呵说:“你不知道,我最近又干了一件大事!”
“啥事?”
“我又把村民动员起来了!不讲价出义工,在外打工的也同意回来。县里能给多少给多少,把水泥买上就行。关键是你们的技术要上去,给我们做保证!”
黄著文的眼睛湿了。
第二天,水利局召开局长办公会,黄著文提出草王坝村撂荒的水渠问题。草王坝水渠改造工程至少需要30万元,大大超过全年的水利预算。黄著文恳切地说,草王坝村的事情无论如何要扶一把,他们从1960年动手,自力更生,整整干了13年。可惜因为技术问题没把握好,水没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30年,那里的乡亲决心再次启动,宁可砸锅卖铁也要把水渠干成。“我想,那么长的一条水渠扔在山上,太可惜了。这个工程我愿意牵头,负责到底。”
樊运达局长当场拍板:“好!我们先上人把测量和设计搞起来,动工后技术上严格把关,经费不够以后再说。”
这个决定是历史的转折点,意味着螺蛳洞引水工程从此列入县重点水利工程。1992年,工程正式动工,黄著文派局里的技术员黄文斗到现场指导监督,另外还有5名技术人员先后参与。
1992年春节后的一天,天还没亮,200多村民在黄大发的带领下,背着背篓带上工具,举着火把再次上山了。螺蛳洞引水工程沉寂了10多年之后,终于又震响了茫茫群山。
这次修渠,同样因为村里没人送医院,黄大发的第二个女儿、23岁的彩彩又因急症不幸去世。一年后,13岁的大孙子又因患急性脑膜炎猝然离世。为了开山凿渠,为了全村人的梦想,黄大发一次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怎样沉重的代价呀!但他擦干眼泪,依然坚挺在山上。第二次挥师大战170米长的绝命崖——擦耳岩,年近六旬的黄大发依然把自己吊在长长的绳子上,足登石壁,一锤锤敲击着手中的钢钎。年轻时他是石头娃,老了成了老愚公。
1995年端午节,历史性的一刻到了,螺蛳洞引水工程终于通水了!这是一道通天长渠,清爽爽的泉水顺着绕山而来的长渠一泻而下,翻腾着雪白的浪花,穿越整整35年的苦斗与周折,扑进仡佬族草王坝村,扑上全村的笑脸,扑向坝上山坡上一块块绿油油的耕田,扑进家家户户的梦想……
这一年,黄大发正好60岁。
天渠通水了,黄大发也从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退下来了。这以后,老愚公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每天提着镰刀上山巡查水渠,把水渠里的落叶和碎石清清,把渠边的青草拔拔。迄今又是26年过去了,从开工到现在,86岁的老人家究竟绕地球走了多少圈,他没算过,也不会算。
问渠何得清如许?为有初心闯山来。反正地球就那么大。再长的路也长不过脚头。
后来,草王坝村改名团结村,这是全体村民一致同意的。(蒋巍)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1年07月17日 第 07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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