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斯塔默所做的,是把工党所有左翼都踢走了”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随着英国和法国大选尘埃落定,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一方面,极右翼正在欧陆各国攻城略地,风头无二;另一方面,左翼政党却在英国取得了史诗般的大胜。大不列颠如此不走寻常路,好似他们又“脱欧”了。

对此的解释不少:有说英国左和右都没有那么鲜明的,有说英国老百姓不在乎左右的,还有吹捧英国政治文化温和不走极端的……。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要拆解它:英国真的“向左转”了吗?

工党如今“比右还右”

答案很明确:没有。

虽然英国工党的名字里还带“工”,但它早就不是左翼政党了,充其量只能算是中间派。早在上世纪90年代,该党就在托尼·布莱尔的领导下“脱胎换骨”,采取了中间立场,并改名号为“新工党”,将社会民主主义元素与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结合起来。

新工党不再强调公有制,转而拥抱市场原则,政策转向鼓励就业和减少对福利的依赖,还热衷于对医疗和教育等领域进行市场化改革。13年执政期间,布莱尔和戈登·布朗就是这样做的,以至于40%的英国选民认为,今日的工党和保守党没有实质区别。

2010年下台后,埃德·米利班德领导下的工党试图找回一些左翼色彩,这一努力在杰里米·科尔宾任上加速,工党重拾了将公用事业和铁路国有化的主张,并强烈反对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结果2019年大选失利后,党内中间派“反攻倒算”,新党魁基尔·斯塔默竭尽全力与左派切割,科尔宾于2020年被冻结党籍,在本次大选中更是被禁止作为工党候选人参选。

7月5日,基尔·斯塔默在英国伦敦参加选举获胜的庆祝活动新华社

如今的工党称得上“比右还右”。亿万富翁约翰·考德韦尔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表示,“他提出了一套出色的价值观、原则和发展英国的方式,与我作为商业资本家的观点完全一致。”《华盛顿邮报》也在一篇对斯塔默的简介中写道:“他年轻时是一家托洛茨基派杂志的编辑,但他今年把‘创造财富’作为工党政纲的核心,从而取悦了资本家。”“基尔所做的,是把工党的所有左翼都踢走了。”

“踢走”可不是形容词:2019年,工党党员人数在科尔宾任上达到了53.2万人的峰值,而2024年则下降到不足3.7万人。今年大选前,工党禁止党内几位知名的左翼候选人参选,包括费萨·夏馨和黛安娜·艾勃特,引发了不小的风波。“如何解决西方世界最严重的儿童贫困问题?影子财政大臣雷切尔·里夫斯认为经济增长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答案”,愤而退出工党的德比大学社会学讲师伯顿·卡特利奇说,“工党将如何解决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问题?显然,更多私营部门的参与是灵丹妙药。”

在选前接受采访时,雷切尔·里夫斯甚至将玛格丽特·撒切尔的政策引为榜样,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想象的:2013年这位“悍妇”离世时,英国劳工们曾为此上街庆祝。

工党在此次大选中承诺将减少公共支出,降低债务,不增加所得税,并支持拜登在加沙问题上的立场,没有丝毫左翼色彩,与保守党真正如出一辙,天知道斯塔默怎么敢用“变革”作为主打的竞选口号。当然,英国选民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们没得选。

民粹右翼异军突起

虽然“左翼政党”在英国大胜了,但极右翼并没有失败,他们也是胜利者。

本次大选的投票率仅有59.9%,是20多年来的最低水平,相较于上一次大选(67.3%)大幅下降。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民粹主义右翼政党英国改革党(Reform UK)的异军突起,该党获得了14.3%的普选选票,仅次于两大党位列英国第三,这对一个2018年11月才成立的党来说堪称佳绩。在英格兰东北部一些较贫穷的选区,英国改革党吸引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普选票。

该党党首是我们的老熟人——促成英国脱欧的“功臣”奈杰尔·法拉奇。自1994年从政以来,法拉奇曾7次竞选国会议员均折戟沉沙,这一次终于成功杀入了威斯敏斯特,这本身就足以说明英国政治气候的改变。

法拉奇视频截图

对保守党来说,改革党的崛起堪称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分析人士认为,托利党之所以败得如此之惨,主要是因为右翼阵营陷入分裂,许多保守党选民转而支持改革党。但即使如此,保守党的实际表现也已经超出了许多分析家的预期——一些民调预测保守党拿下的席位不会超过100个,但该党实际还是保住了121个。这两个右翼政党的普选票份额之和(38%),其实已经超过了工党(33.8%)。

挟持着这股民意,法拉奇高调地竖起了“造反”的大旗。针对选举结果,他宣称:“对建制派的反抗正在进行”。尽管改革党主要蚕食的是保守党的选票,但它也在传统的工党选区取得了进展,并将在未来持续对工党构成威胁。

“毫无疑问,我们是来对付工党的,”法拉奇在选举结束后不久的7月5日警告说。他否认与保守党合作的可能,称他更愿意“让保守党自己分裂”。“我们将集中精力争取工党的选票”,他说。

对新近下野、面临重建的保守党来说,法拉奇的威胁更大,因为改革党的存在和法拉奇在税收和移民等问题上的压力,可能迫使保守党进一步向右翼倾斜。事实上,随着苏纳克宣布辞职、保守党党魁选举提上日程,与改革党“深度合作”的声音已经在保守党内部出现,7月5日,前内政大臣苏拉·布雷弗曼就登上了《泰晤士报》的头版,建议保守党欢迎法拉奇加入该党,因为“保守党和改革党之间没有太大区别”。

“英国大选并非中间派的胜利”,前保守党籍司法大臣罗里·斯图尔特投书《纽约时报》,“现在就把这次选举当作中间派的胜利来庆祝还为时过早。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英国选民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选民更热衷于社会自由、财政保守的政治,而这正是工党所代表的。选民投票率接近历史最低水平,虽然工党赢得了显著的席位优势,但它获得的选票份额非常低,一位评论员称之为‘无爱的压倒性胜利’”。

显然,面对推动极右翼在整个欧洲兴风作浪的大环境,英国并未、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选举制度催生“史上最扭曲的选举”

既然如此,工党为何仍能赢得压倒性胜利?这就要说到英国政治的传家宝——选举制度了。

大不列颠政治中的很多东西都是传家宝,从议会的礼仪到法官的假发,但这些都是外在的装饰,保留也无伤大雅;可一些老古董至今仍在英国政治生活中发挥关键作用,这就显得十分食古不化了,“单一选区相对多数决制”就是如此。

这种制度又称“简单多数制”,简而言之就是“赢者通吃”:每个选区的选民从候选人名单中选出一名候选人,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赢得下院席位,席位过半的政党或政党联盟组阁。胜利者只需排名第一就可以了,不需要过半数,也就是说如果三党竞逐,那么胜者可能只赢得了34%的选票,而余下的66%选民虽然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却没有在国会里获得任何代表。

这种选举制度的好处是简单直接,而且比较有利于两大党,毕竟只有它们才有能力在全英650个选区全数铺开竞选,而小党就算集中全力,充其量也只能在个别选区胜过两大党一头,很难在全国范围内成势。因此,这种几百年前的制度在英国一直沿用至今,尽管澳大利亚、爱尔兰、南非、新西兰等前英国殖民地都早已废除了它,转投更现代的比例代表制(席位按照得票比例分配)或混合选举制(政党的选票和选区代表的选票分开计算)。对了,美国大选使用的也是简单多数制。

这种选举制度的缺点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以此次英国大选为例,工党只赢得了33.8%的普选票,却赢得了412席,占所有席位的63.4%。换言之,工党仅以三分之一的选票赢得了近三分之二的席位。《每日电讯报》直言,“就议会席位匹配的票数而言,这次选举是有史以来最扭曲的。”此前的记录也是由工党保持:2001年,托尼·布莱尔以40.7%的选票,拿下了63.5%的席位。

相比于2019年大选,工党其实只多获得了70多万张选票,仅比科尔宾时增加了1.7个百分点,但却多赢得了足足206个席位。值得一提的是,科尔宾在2017年大选中赢得了40%的选票,但只拿下了262席,遭遇惨败。

有人得利,肯定就有人受损。保守党赢得了23.7%的选票,但只获得了不到18%的席位(121席);改革党更夸张,14.3%的得票率只换来了4个席位,占总数的0.6%。改革党赢超过100万票才能换来一个议席,而工党不到2.4万票就能赢到一个,“史上最扭曲的选举”并非虚言。这样产生的议会,有多少资格标榜自己代表民意?

“赢者通吃”是如何扭曲民意的:如果采用比例代表制(PR),两大党的席位将大大缩水每日电讯报

倒霉的小党:改革党赢超过100万票才能换来一个议席,而工党不到2.4万票就能赢到一个。在这种游戏规则下,极右翼上位真的非常困难每日电讯报

无怪乎法拉奇在他的胜选演讲中都不忘谴责简单多数制。“我深信,我们过时的选举制度不符合目的,我们将与所有人一起为改变这一选举制度而努力。”

“我们当然会这样做,我们将尽快在议会提出这些论点。选举结果表明,人们对斯塔默的工党完全没有热情。”他补充说。

法拉奇称,他“甚至可能与自由民主党合作”,为选举改革而奔走呼号。自民党此次选举得票率12.2%,比改革党少赢了近60万票,却获得了72个席位。

如果采用比例代表制,工党将获得219席而不是412席,保守党将获得154席而不是121席,改革党则应获得93个席位。

英国舆观民调公司今年1月的一项调查显示,只有26%的受访者赞成保留简单多数制的投票制度。

这种制度在英国历史上之所以表现良好,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个选区都只有两到三名候选人竞争选票。但随着英国政治日趋多元化,它对民意的扭曲越来越严重。2024年大选是英国首次有4个政党获得超过10%的选票,两大党的总得票率降至不足60%,是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最低水平。在政治上,英国已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国家。

小部分人的代表:在此次大选中,得票率不足40%的当选者比例创造了历史新高每日电讯报

总而言之,英国并没有“向左转”。同欧陆诸国一样,愤怒和不满也在驱动英国选民转向民粹主义和极右翼,只是因为游戏规则的阻碍,挑战者们暂时还没能将建制派拉下马而已。

“随着极右翼势力的崛起和保守党遭受重创,英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政治领域。英国的中间派力量赢得的与其说是一场胜利,不如说是一次短暂的缓刑;它持续多久,取决于他们如何使用它。”罗里·斯图尔特写道。

对此,建制派并非不了解。6月30日,竞选前夜,斯塔默就曾表示,新的工党政府必须通过“行动,而不是言辞”,为人们的生活带来物质上的改变,尽快恢复人们对英国政治的信心,以避免民粹主义右翼的崛起。

可是能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建制派寥寥无几。

“在英国,崛起的不是工党,而是右翼,”经济学家、希腊前财长扬尼斯·瓦鲁法基斯评论道,“实际上,我们刚刚看到的并不是工党的卷土重来,而是法拉奇的狂轰滥炸。而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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