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孔阳夫妇

本文刊2009年2月12日文汇报 笔会

总想为蒋孔阳和濮之珍二位先生写些什么。蒋先生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他的一口四川乡音,他那讷讷的言辞和始终恭谨专注的神态,不时浮现于脑际。濮之珍先生的开朗,能言,一双不时闪眨、会说话的眼睛,也不能忘却。他们都是在复旦大学最先为我们授业的老师。除了外语、政治、体育等公共课,中文系一年级的专业基础课总共只有五门——古代汉语、现代汉语、文学概论、语言学概论和写作。这五门课,蒋孔阳夫妇就包了两门:蒋先生的文学概论和濮之珍先生的语言学概论。

两位先生虽为夫妇,性格迥异。濮先生开朗活跃而外向,蒋先生朴讷内敛且拙于言辞,似乎是天公安排就的对立统一。陈望道先生讲美,说美就是繁多的统一。那么,他们二位可算恰副这个标准了。

濮先生上课,不时会扯上蒋先生。譬如讲到推广普通话,她会半喜半嗔地说:“我们孔阳啊,一口的四川话,教也教不好。”讲到语言是交际工具时,也会半是责难半是欣赏地说:“孔阳啊,就知道看书。”每到这时,课堂里总引起一片克制的笑声,一半儿欣赏一半儿调侃。其实,濮先生是安徽人,普通话也并不精到,譬如普通话里的前鼻音与后鼻音她必须特别注意才能分清,儿化音读起来则总是有“儿”而不“化”,把“儿”读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音节。不过,同蒋先生比起来,可算是天上人间了。

四川话属上江官话,不算难懂,但蒋先生说“文学”和“文艺学”时,我们听起来都像是说“文——学”,很难分得清说的是哪一个。蒋先生上课从来不会讲到濮先生。他总是一板一眼地讲他的文学概论。讲义,就是他所著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就像濮先生的讲义就是她的那本《语言》一样。刚进大学,还不大知道学习的要领,总以为应当多看同类的书籍以资比较。那时,这类书籍很多,刘衍文的,詹安泰的,霍松林的,毕达哥夫的,还有季莫菲耶夫的。但看来看去,大同小异。后来知道,毕达哥夫作为苏联专家,来北京办了一个讲习班,中国各大学来此培训的老师回校所授,皆出于毕氏,而毕氏所据又是苏联季莫菲耶夫院士的《文学原理》,因此,只要老老实实看一本也就够了。蒋、濮二位先生讲课都不离讲义,这就省却了记笔记的麻烦,但也因此失去了听老师即兴发挥的乐趣。起初,我不明其中奥妙,总以为老师过于拘谨,后来经过的事多了,才知道那时“反右”刚刚过去,余悸尚存,噤若寒蝉,老师上课,谁敢口没遮拦?

照本宣科就不出问题么?不然。从我们进校到毕业,不过五年时间,文艺理论和方针政策几乎年年在变。刘大杰教授感叹“马克思主义真难学,今天是对的,明天又错了”,很反映了当时的实际。1956年以前全盘学苏联,苏联的理论就是真理。蒋先生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固然是苏联的文艺理论体系;濮先生的《语言》也是契可巴娃《语言学概论》的翻版,所论都本斯大林关于语言学的三篇文章。到了1957年之后,由于苏共、中共从意识形态上开始的种种分歧,中国的理论界转而试图摆脱苏联框架的束缚。在文艺理论上对所谓“人民性”“人道主义”的批判,在创作方法上以“两结合”——即革命浪漫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相结合——取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强调对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学习和对中国自身文艺理论传统的继承,都是这一时期的趋势。要摆脱,就要“破”,当时提倡“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破”谁呢?那时中苏之间还没有像上世纪60年代以后那样撕破脸皮,所以只能拿中国学者的作品开刀。蒋孔阳先生的《文学的基本知识》和同年出版的《论文学艺术的特征》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批判的对象。语言学不像文艺学那样敏感,苏联的语言学概论又大抵都是按照斯大林的理论框架写的,而斯大林“这把刀子”,毛泽东说了,是不能丢的,所以濮之珍先生得免于挨批。

自1958年的批判之后,蒋先生转而研究美学。他参加过50年代中期的美学论争,后来研究兴趣一直不减,但也可能有意避开过于敏感的政治层面问题,而选择了相对不大敏感的艺术哲学。可惜,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运动一个接一个,批判一场接一场。一个人如果在某一场运动或批判中成了“反面教员”,噩运就始终伴随着他。蒋孔阳先生谨言慎行,在历次运动中都不曾戴过什么“帽子”,但自1958年“学术批判”中成了批判对象之后,每次批判他都成了靶子,尤其在60年代初批判所谓修正主义文艺思潮时,他同华东师范大学的钱谷融先生成了上海全市修正主义文艺思想的“典型”。其实,蒋先生一直努力在用马克思主义解释文学艺术现象。当初全面学苏联,是党的号召,搬用苏联文艺理论,周扬等文艺界领导是始作俑者;及至高层转向,得风气之先者一个个快速跟进,成了“反修战士”,却把修正主义文艺思潮的帽子戴到了如蒋先生这样诚心诚意学习“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头上,真不知从何说起。

本来就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蒋先生,话更少了,除去他必须讲的课以外,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课是要他讲的,批判是少不了他的。譬如,他在课堂上讲到美感时随口举了一个例子,说晴空万里时游公园同雨中游公园所得的美感是不同的,后来受到了“提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他说读古典文学是同古人交朋友,可以欣赏其美而没有吵架、闹别扭的烦恼,结果被上纲上线地批判为“对社会主义现实生活的不满”。不能不讲而又动辄得咎,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文革”中我从干校回到复旦,说要“复课闹革命”。一到学校,就听尚未离校的学生说,“工宣队”已经向“工农兵学员”布置:“你们一面要听他们的课,一面要随时准备批判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一闻此言,去志顿萌,找了个理由,申请离开上海,到湖南山沟里一家工厂去做“工人老师傅”了。去志之萌便是因为我想到了师辈们的命运,想到他们承受的有如监督劳动般的精神折磨。

濮先生是要强的,不但在学术上,也在政治上。她同蒋先生以其才华和学术上的成绩,本来期望着一个美好的前程,但由于蒋先生屡遭批判,她的心灵也受到严重的挫伤。60年代初,她已不像我们刚刚进校时那样活跃,在各种会议上她更多地选择沉默,我也很少再听到她带着温情说“我们孔阳啊——”。一个和美温馨的家庭,似乎缺少了生气。两个方近四旬的年轻生命在一两年间似乎便苍老了许多。1957年之后,到我离校,未见蒋先生再有什么新著问世。后来想想,这可能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与其出版新著,为批判者平添一些口实,不如无。

再见到蒋、濮两位先生,已在“文革”之后。蒋先生依旧讷讷不善言辞,依旧是一介书生本色,但已能专注于他的美学研究,卓然大家。有说他是美学研究中“第五派”的,有说他创建了美学“复旦学派”的。对这些我并不在意,实至名归,不在封号,令我开心的是他终于有了潜心于学问的环境,摆脱了遭遇无端批判的恐惧。有了这两个条件,他的治学成果真如泉水喷涌。学术上的巨大成就使他获得了上海市首届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濮先生也因其《中国语言学史》等学术成就和她在社会活动中的贡献,获得了高等教育突出贡献奖及上海市巾帼奖。笑容重又浮于濮先生的脸上。路上遇见,恭喜她担任上海市政协常委和秘书长,重又听到她那半是谦逊半是高兴的娇嗔:“哪里呀,副的。”她所期望的终于来到,只可惜已经蹉跎了二十多年时光。

中国老一代的知识分子,所求甚少,付出极大。恰如鲁迅所言,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这样的知识分子而不知顾惜,伤害的是民族的元气。几十年间学问的凋零,已是令人惆怅。更令人伤怀的则是视学问为生命的学术人格,也因风气的败坏而承继乏人。想到蒋先生,不禁怆然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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