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白之美

不久前,我从江苏南通来到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邀请冯骥才先生一起拍摄我的《匠人》纪录片。

20年前,他第一次到我的蓝印花布博物馆考察参观,问了我一个问题:很多民间工艺传承人养活自己都很难,更谈不上创建品牌、研发产品、开拓市场、运营博物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或许刚刚投入运营的南通轨道交通2号线列车能代表我的心境,由我和女儿女婿共同设计的蓝印花布图案装饰的车身:“梅兰竹菊”——那是传统;“江豚戏水”——代表现在。

我的人生,就好像坐在一趟时代列车上穿行,这趟列车的颜色,是我醉心的蓝白色。

  民间瑰宝

取一小幅蓝印花布,便可掀开南通往事的一角。

在家乡江苏省启东市,祖辈们在这片沿海的土地上开拓农田、纺纱染布。从小在母亲的纺纱织布声中长大的我,对蓝印花布的记忆鲜活且具体。那时,当地百姓铺的、盖的、穿的纺织品,都由蓝印花布制成。父亲粗拙的印染图案是我最初的艺术启蒙,奶奶88岁时由于眼睛患有白内障几乎看不见东西,却仍凭着经验每日纺纱。这种勤劳朴素的精神,这样浓厚的乡土工艺氛围,令我对纺纱、印染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感。

上世纪70年代后期,乡镇企业蓬勃发展。因为对蓝印花布的兴趣,我选择到启东汇龙镇印染厂从事印染工作。在日复一日的洗布、染布中,我开始对“刻版”有了兴趣,时不时走入刻版工作室,想学一门真正的手艺。那段日子里,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蓝印花布上。

因为外商订货新纹样的需要,我白天在印染厂设计纹样、刻版,晚上磨砺绘画技艺,将陶瓷、木雕、剪纸、刺绣等元素融入传统的蓝印花布纹样,设计风格逐渐鲜明。我设计的许多纹样被外商选中并订购大量货品,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

1989年,时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装饰艺术系主任袁运甫引荐我前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习。在一次讲座中,常沙娜院长讲到蓝印花布图案时,许多学生都很感兴趣。我转念一想,何不看看蓝印花布产品在美院这样的高等学府受不受欢迎?

放假返校,我从家乡带回几大包自己设计制作的蓝印花布玩具、挂饰和包袋,请学校小卖部代为销售,结果一个礼拜就销售一空。这次尝试让我非常惊喜,也让我察觉到蓝印花布在国内的市场空间,为我后来建博物馆、创品牌、闯市场奠定了基础。

当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老院长张仃先生讲了一个故事:自己从辽宁黑山到锦州城里上学,老家带来的被子是蓝印花布的,虽然城里人笑话他土,可他后来到了北京、上海、延安,能舍的都舍了,唯独蓝印花布一直保留着,成为延安窑洞上的门帘,成为北京家中的装饰。我告诉张仃先生,我就在南通从事蓝印花布印染工作,他对我说:“蓝印花布有一种清新之气、自由之气、欣欣向荣之气,是民间艺术的瑰宝,你一定要好好地把它传承下去。”

带着这句话,我学成返乡。

 “经商”生涯

1996年初,当时我所在的单位因效益下滑被兼并,蓝印花布项目也被取消。

割舍不下啊!我想建立一座蓝印花布艺术馆,把多年来收藏、设计的蓝印花布精品展示出来,继续我的蓝印花布事业。于是,在南通的纺织类博物馆都只能依靠出租房屋来维持运营时,我开始了蓝印花布艺术馆的筹办工作,就此开启“经商”生涯。

那时每个周末,我都与妻子带着装有两大编织袋的蓝印花布作品前往上海经销点售卖,晚上10点搭船回南通。为了省钱,只买五等船票,在过道、扶梯、底舱寻一个地方靠着休息。回到南通后,继续设计制作下个礼拜售卖的蓝印花布作品,一刻也不敢耽搁。

1996年10月份,我租借了南通纺织博物馆的房子,在濠河边竖起“南通蓝印花布艺术馆”牌匾,自此,这里成为我的蓝白世界。许多年长的参观者看着馆内陈列的蓝印花布制品,回忆起过去父辈们身着蓝印花布、盖蓝印花布被子的美好记忆;年轻的参观者们则被这间艺术馆的创新制品所吸引,古朴与“摩登”,在这里神奇交汇。

白天在馆中接待访客,制作蓝印花布工艺品,介绍蓝印花布传承历史;晚上回作坊设计纹样,研究技艺,整理材料。每隔一段时间,我还是会带着设计好的蓝印花布工艺品前往上海销售,以此补充艺术馆的运营资金。

经过几年的努力,艺术馆克服了起步时的艰难,实现了资金链的良性循环,逐步形成集收藏、研究、展示、生产、传承于一体的非遗博物馆运营模式并延续至今。

2004年,冯骥才先生来到蓝印花布博物馆考察,他看到馆内陈列的大量蓝印花布古旧精品,翻阅了我准备出版的一叠叠厚重书稿,颇为惊讶。我对他说,自己是在继承传统优秀蓝印花布纹样和技艺的基础上,不断创新推出符合现代人需要的作品,在大城市销售,也出口国外,靠这些收入用于蓝印花布的收集、保护、研究展示与产品创新。

2006年,我负责申报的“南通蓝印花布印染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也跻身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几十年来,我走遍了江苏、浙江、湖南、湖北、山东、山西、北京等22个省份的1378个使用蓝印花布的乡镇,竭尽全力寻找蓝印花布遗存。目前,南通蓝印花布博物馆抢救保护明清以来的蓝印花布、夹缬、绞缬、蜡缬、民间彩印等传统印染实物数目多达68230件,整理出纹样20万个。这些承载着劳动人民朴素情感的蓝印花布遗存,是创新的根与魂。

老祖宗的东西不仅要收集起来研究,还得在研究的同时去创新。将单面印花工艺创新为双面印花,窄布印染发展为宽幅印花,单色印染创新为深浅蓝的复色印染,单一棉布品种扩展到丝绸、羊绒、棉麻等。我们创新开发的服装、包袋、壁挂、工艺品、鞋帽五大系列蓝印花布作品,带着古朴之美与新潮创意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

  拥抱市场

“抢救”“保护”,收集流失于民间的蓝印花布过程中,我真正理解了这两个词。

一项传统工艺的传承少不了年轻人的补充,而每项传统工艺要有所成就,至少要经历10年甚至20年之久,因此很少有年轻人愿意守着这些“慢热”的文化。

我女儿吴灵姝就读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后想留在大城市发展。我想,若是我的女儿都不愿意回来传承蓝印花布,还有谁愿意和我一起传承保护这项古老技艺呢?起初女儿并不理解,最终,她还是返乡成为一位年轻的蓝印花布传承人。

染布是个苦行当,也是一项体力活,女儿身单力薄,承担印染的染色、挑布等工作很吃力。女婿倪沈键辞去银行的工作,也走入了我的传统染坊。新一代年轻人的加入,让新时代的蓝印花布产品拥有了更丰沛的创造力。

在创作中,我们吸收民间传统红印花布的印染技艺,红色点缀的童装旗袍与背心就此出炉。女儿建议通过自由断刀体现现代感,赋予传统纹样时尚气息。我和家人还用蓝印花布上的传统纹理设计了百凤图、百鱼图和百蝶图,既可以当壁挂,又可以做成各种装饰品。

这些年来,我在南通大学培养了400多名传统印染技艺年轻人才,在清华大学、中央美术学院、天津大学、苏州大学等院校也开设了课程。家族传承、院校传承、师徒传承……一批又一批年轻的蓝印花布技艺传承人走到台前。

还记得20多年前刚推出“蓝艺”品牌时,我从包袱皮上选取双鱼纹样,做成了立体的中国结,翅膀用红色,眼睛用黄色,挂在家里好看又吉祥。那些年,人们去同里和乌镇旅游常能看到这款作品,它也因此获得了2002年首届中国旅游纪念品设计大赛金奖。

2016年,我注册了“元新蓝”品牌,与原本的“蓝艺”系列工艺品共同经营。起先也没有底气,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合适么?当时文化界一位前辈对我说,你是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传统非遗就该有自己响亮的品牌,用最好的创意推出有温度、有情感的作品。

“蓝艺”用了20年不算响,“元新蓝”用了不到8年就响起来了。我们顺势推出染布品牌“染抒”,主要售卖小手帕小挂件小钱包,形成了自己的品牌矩阵。

如今,蓝色和白色已经融入我的生命,成为抹不去的人生主色调。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蓝印花布这朵民间艺术之花,会绽放得更加绚烂。

(本文来源:经济日报 作者系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吴元新)

(责任编辑:王炬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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