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杰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
【导读】
近日,特朗普正式启动关闭美国教育部的程序,这一举动兑现了其竞选承诺,也体现出美国政治的转向。向盟友声索领土、干涉欧洲选举,到缓和美俄关系、裁撤国际开发署,再到如今关闭教育部,特朗普2.0时期的政策引发学界热议:美国似乎正在从世界舞台撤退,“放弃自己创造的世界”。
本文认为,这一系列动作看似是对霸权的“拆解”,实则是对霸权“操作系统”的重置。从二战后建立的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到特朗普2.0时期推崇物理性权力与势力范围的新右翼逻辑,美国霸权的运行理念正在发生深刻转型。而当我们将目光投向历史维度,会发现霸权的“操作系统”并非一成不变,其演变与大国竞争、内部政治气候密切相关。
作者指出,美国霸权依赖硬件(军事与经济资产)、软件(国际组织与机制)和操作系统(精英共同体的理念逻辑)协同运行。特朗普政府放弃冷战式的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转向新右翼精英网络,推崇领土、势力范围和大国交易,旨在以块状区域性霸权取代网状全球性霸权。
作者强调,这一重置源于美国政治的“右转”。然而,这种转型也带来国际变局的风险,如盟友体系的裂痕、中等强国的核武冲动等。在霸权重置的转型间隙,“全球南方”将在塑造世界多极格局的进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本文通过揭示美国霸权重置的内在动因与全球影响,为理解特朗普2.0时期的外交战略提供了新的视角。
重置霸权“操作系统”:
理解特朗普2.0时期的对外政策
特朗普开启第二任期以来,美国对外政策发生重大转向:向加拿大和丹麦等盟友声索领土,公开干涉欧洲盟友选举,大幅缓和美俄关系,以切断军援威胁乌克兰出让关键矿产权益、裁撤重要的政治社会渗透工具美国国际开发署,等等。美国学界纷纷惊呼,美国正在摧毁自己的霸权秩序,“放弃自己创造的世界”。特朗普确实是在“拆旧”,但目的在于“重置”。美国霸权的维系和运行依赖“操作系统”,即认同其霸权核心理念逻辑的精英共同体。美国自二战后建立的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既是其全球霸权的重要支撑,也通过双向作用绑定了美国对外政策议程。特朗普2.0政府从当前大国战略竞争需要出发,放弃冷战式的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建立新右翼精英共同体,旨在重置霸权的“操作系统”,塑造新型霸权。新霸权核心理念崇尚物理性权力、“势力范围”和“大国交易”,无视观念性的秩序建构,旨在用基于硬势力范围的块状区域性霸权,取代基于软意识形态的网状全球性霸权。
▍霸权“操作系统”的重置
霸权的运行与电脑类似,它既需要基于军事力量投射网络、货币结算体系、石油定价权、全球性地缘节点等物理资产的“硬件”,也需要综合性、区域性和领域性的国际组织与国际机制的“软件”,还需要“操作系统”来适配和控制硬件与软件。这个“操作系统”就是关于霸权如何建构和运行的核心理念逻辑,以及通过认知植入、价值灌输和利益关联等方式塑造的认同和维护核心理念逻辑的精英共同体。
举例来说,跨大西洋联盟的维系,不仅要依靠以8万名美军和31个永久性军事基地为代表的物质基础,更要依靠政界、商界、情报界、学术界和媒体界精英间由共同的意识形态信条、彼此渗透的政治进程、绵密的资金交易甚至姻亲家族纽带所编织、加固的共同体网络。只有当这个精英共同体网络在从阿拉斯加到黑海的地理空间内掌权时,跨大西洋联盟的“操作系统”才能建立,庞大的北约军事资产“硬件”与各类意识形态基金会和非政府组织“软件”才能运转如常。
跨大西洋精英共同体是美国打造的冷战制胜工具。二战后,美国对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瑞典、丹麦、挪威、希腊等战败国和沦陷国的情报机构实行了全面改造,并全面渗透控制西欧各国媒体、学术界、工会和文艺界,旨在掌控各国政治进程,压制和清除苏联阵营的影响,培植自由主义价值观的霸权地位。对东欧国家,美国积极扶植波兰“团结工会”、匈牙利“77宪章”运动和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等国的反政府组织,并利用“自由欧洲电台”和留学生项目实施社会渗透。冷战结束后,美国继续通过1989年《支持东欧民主法案》(The Support for East European Democracy Act, SEED)、国际开发署、国家民主基金会及其附属组织,推动东欧各国“民主转型”。时至今日,公开接受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及其附属组织资助的东欧非政府组织仍有近50家。
另一方面,这种渗透、干涉和控制也不是单方面的。精英共同体是美国控制欧洲、赢得冷战的重要工具;反过来,也使欧洲精英得以借由美国海绵状疏松多孔的多元政治结构,渗入美国政治进程。他们用美国输出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反哺美国的政治与社会生态系统,用普世价值叙事设置和绑定美国的对外政策议程,将自身的国家利益和关切塑造成为美国的国家利益和政策。在跨大西洋互动中,美国虽然始终是控制和主导的一方,但必须保持相对尊重和温情脉脉的处事方式,用自我约束和国际制度规制加强霸权的合法性,将权力“嵌入”国际制度,并“社会化”成国际规范。这构成了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基本特征。
关于双向影响最著名的例子是,冷战结束后,以乔治·凯南为代表的一部分美国战略家反对北约东扩。但在东欧裔政治精英,如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资深众议员罗斯特恩科夫斯基(Dan Rostenkowski)的推动下,在对选举有关键影响力的东欧裔选民和游说集团的诱惑下,美国最终启动了北约东扩的多米诺骨牌。跨大西洋精英共同体还共同资助和制造了后苏联空间的一系列“颜色革命”。延宕三年的新一轮乌克兰危机,只不过是这一系列地缘政治和意识形态进程的顶点。某种意义上说,从柏林墙倒塌到2022年2月24日,都可以被视作冷战的收官阶段。
当2025年1月新右翼意识形态借由特朗普政府在美国掌权时,跨大西洋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也就失去了主心骨。在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看来,首先,这个精英共同体已经成为“民主党左翼”公器私用的裙带网络和小金库,代价是让美国为欧洲的安全和难以理喻的反俄情绪买单,甚至让美国面临与另一个核大国直接冲突的风险。相比于善于制造虚荣幻觉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特朗普显然偏爱领土、势力范围、关键矿产、关税这些真金白银的“实利”。在特朗普2.0团队中继承了现实主义传统的战略家看来,美国的首要战略目标是“促进美国人民的繁荣和经济安全,而不是继续在世界各地资助战争”。
其次,这套操作系统的冷战基因,决定了它已不适应当前大国战略竞争的需要。自由的个人主义、丰裕的市场经济、普世的民主价值这套意识形态组合拳,只适用于对付80年代处于计划经济困境下物质匮乏的苏联—东欧阵营,而对作为全球化最大受益者和全球增长最大引擎的中国没什么杀伤力。
最后,特朗普及其核心团队成员不愿意接受“自由主义霸权”的“制度规制”和“自我约束”,更不愿取悦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于是,我们就看到了特朗普政府完全裁撤美国国际开发署及其83%的援助项目,釜底抽薪,旨在瘫痪承载自由主义精英价值观的机构和组织“软件”;同时,几乎抛弃了外交语言,用对待附庸和仆人的方式处理对盟友关系。
波兰外交部长西科尔斯基(Radosław Sikorski)的人生经历,是跨大西洋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命运的最好注脚。西科尔斯基1981年在家乡高中领导罢课,同年赴英国留学,次年申请政治避难,后加入英国国籍,在牛津大学毕业后成为记者,到阿富汗、安哥拉、东德报道。1989年后回到波兰,1992年任波兰国防部副部长(年仅29岁),1998年任外交部副部长,积极运作波兰加入北约。2002 年至2005 年,任美国企业研究所常驻研究员,兼新大西洋倡议执行董事,其间积极支持乌克兰“橙色革命”。2005年成为波兰国防部长,2007年至2014年再次成为外交部长,2008年与美国签署了在波兰设立导弹防御基地的协定。2015年至2018年任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和哈佛大学欧洲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2022年9月27日,“北溪”管道破坏事件发生后,西科尔斯基在推特上发布了一张管道爆炸后天然气泄漏的照片,并配文“谢谢美国”。2023年再次成为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与美国记者阿普尔鲍姆(Anne Applebaum)在1992年结婚,阿后来成为苏联饥荒和集中营史学的知名学者,现在是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董事会成员。西科尔斯基夫妇二人的职业生涯,几乎就是冷战后期以来跨大西洋自由主义精英共同体的发展史。
2025年3月9日,由于西科尔斯基在X(原Twitter)上质疑马斯克威胁切断乌克兰“星链”服务的言论,被马斯克称为“小人闭嘴”,被美国国务卿鲁比奥责令“别传谣,要感恩”。这种公开的羞辱和蔑视,显示出自由主义精英行将被抛弃的命运。
▍新霸权“操作系统”的核心逻辑?
特朗普2.0政府确实是在拆解美国自二战以来的全球霸权的核心理念逻辑,重塑“操作系统”,但这不等于抛弃美国霸权本身。放弃旧目标、旧手段、旧机构,不等于放弃对盟友和其他国家的渗透、干涉与控制。尽管美国必然会调整其全球军事部署,但不会放弃作为霸权物质基础和支点的军事基地、驻军和联盟体系,而是要重装“操作系统”,让“硬件”服务于新目标。同时,重装“操作系统”,也可以匹配对外控制和干涉的新工具“软件”。
外交是内政的延伸。美国霸权体系的系统重置,源自美国和西方国家政治气候的重大变化。2024年特朗普的胜选和欧洲议会选举中新右翼政党的异军突起,标志着大西洋两岸正进入新的右翼政治周期。以马斯克为代表的美国新右翼势力以不同方式资助了至少18个国家的右翼政治运动,形成了覆盖各国政要、执政党、反对党、媒体、非政府组织的多层次跨国干涉网络,一方面支持当权的新右翼领导人和执政党巩固政权、打击政敌,另一方面积极支持多国新右翼反对党掌权。
这种政权干涉的实质,与冷战式的自由主义渗透干涉是一致的,归根结底,都是要换上听话和易于控制的人,用新右翼的精英共同体取代自由主义的精英共同体,刷新和重置霸权“操作系统”。只有先在欧洲和西半球的核心区完成“系统重置”,美国才能逐步把这种新的霸权体系推向全球。
新的霸权“操作系统”有哪些核心理念逻辑呢?
新霸权“操作系统”崇尚实际物理性权力,无视观念性的秩序建构。特朗普对领土扩张、关键矿产和重要海港的言论,体现了其19世纪式的权力观:只有领土、军力、资源、殖民地、港口这些实体性资产,才是国家权力和威望的源泉。相比之下,对所谓的制度性权力、软实力、结构性权力和全球治理的投入,都是浪费甚至自伤的。这解释了特朗普为什么旨在通过直接控制关键地缘节点来巩固区域霸权,而非依赖传统盟友网络,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坚持“退群”,迅速退出《巴黎协定》和世界卫生组织。从这种最质朴、最原始的物理性权力观,也可以推论出他对国际秩序的理解大概也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必然更倾向于“强者为其权力所及,弱者受其不得不受”(修昔底德语)。这种权力观和秩序观,预示着美国开始全面抛弃二战后的对外战略,从追求秩序建构转向追求领土扩张和势力范围。
新霸权“操作系统”旨在用基于势力范围的块状区域性霸权,取代基于意识形态的网状全球性霸权。特朗普扯下了霸权国及其盟友之间形式平等的面纱,公开背弃二战以来的主权领土不可侵犯原则,否认中小国家的自主与独立,将全球治理视为大国之间的利益交易,将国际格局视为各大国及其势力范围。换言之,要么是大国,要么是大国的势力范围,中间地带和自主行为体即使存在,也无关紧要。特朗普政府不承认乌克兰和欧洲与美俄在谈判中有平等的话语权,希望通过施压,就能让欧洲承担维和与集体防御的主要负担,让乌克兰接受美国开出的和平条件,并向美国出让巨额矿产利益。某种程度上,他将乌克兰危机的解决乃至欧洲安全秩序的重构,视为美俄两大国间重划“势力范围”的大交易。
新霸权“操作系统”的重要目标,是强化对盟友体系的绝对控制和压榨。特朗普团队为了强化战略竞争,会进一步强化对盟友的整合与控制。既要迫使盟友增加防务支出,在集体安全领域替美国减负;又要讹诈、压榨盟友出让更多实际利益,在制造业产业链布局、关税、边境管控等问题上向美国屈服,不仅在经济科技上要做美国的后院,在意识形态上也要向美国的新右翼看齐。
短期内,特朗普政府推动政权更迭和意识形态渗透的主要目标将是盟友。特朗普及其核心幕僚没有改造非西方文明和意识形态的弥赛亚式情结,没有“民主国家永远和平”的康德式臆想。意识形态只是便利其控制别国的工具,而非目标本身。因此,在非西方国家扶植非政府组织、推动“颜色革命”,显然不是特朗普2.0时期的主要目标。即使特朗普需要干涉非西方小国的政权,他也可能更借重右翼和民粹主义的力量。
▍霸权转型与国际变局
美国霸权“操作系统”重置将对国际秩序产生多种冲击。举例来说,基于大国势力范围的核心逻辑,特朗普是否会用默认俄罗斯在乌克兰和东欧的势力范围,换取俄罗斯默认其在北极、格陵兰、加拿大甚至整个西半球的扩张?历史领土收复运动、泛民族主义、新纳粹主义思潮等历史逆流是否会沉渣泛起?如果乌克兰危机以“大国安排的和平”结束,会不会导致一部分中等强国对霸权国许诺的集体安全承诺幻灭,转而自己研发核武器来保障安全?波兰总统图斯克已经公开表示,“必须追求最先进的能力,包括核武器和现代非常规武器”。有这样盘算的,应该不只波兰一家。
对于欧洲来说,最大的挑战是如何真正重新成为一个在战略和安全上自主的力量,而不是在霸权提供的安全保护伞下以价值观界定自身利益和行动的“规范性力量”。欧盟应当离开最初孕育它的温暖的“后冷战羊水”,颤抖但坚定地走向独立自主,不再幻想四年后再做回美国主导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盟友,而是严肃地设想如何对抗美国对欧洲内政的干涉,避免彻底成为新右翼霸权体系下的附庸。
美国转向区域性扩张和整合,搁置了改造非西方文明的目标,这有利于中亚、东南亚、中东、非洲等非西方国家稳定发展和非西方文明道路的复苏。在世界的多极化和非西方化趋势日益清晰之时,除了观察美国及其同盟体系的嬗变,我们必须思考多极化世界的稳定和规则问题。正如王毅主任指出的:“多极格局不能是无序的状态,如果没有了规矩,昨天在餐桌边,明天就可能在菜单上。大国要坚决摒弃言行不一、零和博弈。”现实不是历史的简单复归,当今世界不是19世纪的欧洲。未来的多极秩序一定不是19世纪欧洲列强多极争霸格局的重演。这个新的多极不再只有西方传统列强,多个新兴的非西方经济体和崛起中的“全球南方”将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个多极秩序的规则无疑也不能是“大国划分势力范围”“丛林状态”和“弱肉强食”。人类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只有超越利己主义和保护主义,打破个别国家唯我独尊的霸权思维,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才是引领世界大变局发展方向的人间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