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
一
三十岁那年,李绅进京考试,将自己的诗作打包送给了两位官员韩愈和吕温,希望博取一点人情分和名誉分。
这些诗作里,有两首五言绝句,一下子打动了吕温,他盛赞不已,两首绝句随即流传开来,这就是妇孺皆知的《悯农》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传统中国是个农业社会,国家税赋大多来源于农民,儒家士大夫未必真心亲近百姓,却都知道稼穑艰难、不可不重视的道理。李绅这两首诗,精准把握住了农民之苦,政治正确,琅琅上口,因此广为流传,三岁小儿开口学诗,除了“鹅鹅鹅”之外,《悯农》二首是必读之作。
要说李绅有多熟悉农业,恐怕未必,他出身于贵族世家“赵郡李氏”,曾祖做过宰相,祖、父都是县令,虽非显贵,但家资饶厚是不用说的。
家族作用很奇妙,李绅六岁父亲过世,九岁母亲过世,这样一位没有童年的孩子,居然能够顺利成人,不但饱读诗书,还有时间和金钱漫游河山,并且取得地方上的保举资格进京应试,家族的支持力度不容小视。
与同龄人相比,李绅在仕途起步偏晚,他比韩愈小五岁,和白居易、刘禹锡、吕温同年,比元稹大七岁,其他人都已经早早中举,李绅还迟迟未起步,他给吕温送诗作的时候,心里大概多少有些苦涩的。
二
直到元和元年,三十五岁的李绅才顺利中举,取得了做官的资格。
第二年,李绅返回出生地无锡,途径润州,被镇海军节度使李錡给留下了,请他做了掌书记。
中晚唐时期,新科进士们中举后通常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留在中枢,从校书郎起步,然后通过制科考试等途径,成为皇帝近从的言官或谏官;一是投奔某位节度使,做掌书记之类的幕僚,如果长官比较关照,很快会加上监察御史衔,再真拜御史。这两条道都是升官的快车道。
李绅打的也是这个如意算盘。
可是天算不如人算,身为唐朝宗室的李錡,第二年就叛变了。
事发突然,李錡叫李绅写奏表,李绅跟小学生似的,战战兢兢写几行,又涂掉几行,一张纸都快用完了,也没正经写几个字。
于是有了一场很写实的对话。
李錡:“这么点事都不给我办好,你是找死吗?”
李绅:“我读书人出身,没见过这阵仗,精神紧张,什么都写不出来,情愿死也不愿吃这苦头。”
旁边的士兵刀都抽出来了,让李绅换纸再写,效果还是一样。幸亏有人打圆场,他才留下一条命,被拿出去关在牢里。
李绅也许是紧张,也许是不愿意写,也许兼而有之,但他不肯从贼的名声却留了下来。等到叛乱平定,新任节度使要将这段“经受住考验”的故事上奏朝廷,李绅没答应,说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不好意思大肆宣扬。
李绅一谦虚,这桩“节义壮举”就没能成为升职的加分项,他回到京城做起了校书郎,随后十多年时间,白居易和元稹升职、贬官,又升职,李绅还是原地不动,仅仅升为国子助教,堪称元和年间资历最老的板凳队员。
三
元和十五年正月,宪宗皇帝吃金丹驾崩,穆宗即位,年近半百的李绅迎来了生命中第一个春天。
穆宗即位第五天,拔擢李绅为右拾遗,随后又升翰林学士,一举成为皇帝近臣。两三年时间,李绅从起跑线附近加速,一路弯道超车,当上了御史中丞,成为帝国最有前途的官员之一。
就在这前后,李绅与李德裕成为政坛盟友。
李德裕小李绅十五岁,同样出身赵郡李氏,他的父亲李吉甫是元和宰相,后台强硬,长年坐冷板凳的李绅终于意识到派系的作用,一头扎进了政治斗争中,也接连吃起了苦头。
此时把持朝局的是宰相李逢吉,他与李吉甫向来不对付,因此下大气力阻击李德裕,李绅也因此上了李吉甫的黑名单。
也许是憋屈太久了,李绅在御史中丞任上,和当年帮扶过他的前辈韩愈大闹一场(参看《当杠精遇上杠精:韩愈和李绅的死掐之路》),李逢吉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在皇帝面前进谗言,韩愈和李绅都没能落个好,李绅改任户部侍郎,韩愈则回任吏部。
祸不单行,穆宗步先皇后尘,也吃金丹驾崩。趁接班的小皇帝敬宗不懂事,李逢吉再度下黑手构陷李绅,想置之于死地。在好友韦处厚的全力援救下,李绅才保住性命,敬宗皇帝亲政的前一天,李绅在月华门外接旨:贬为端州司马,窜逐三千里外。
四
好在皇帝换得挺勤,两年后,敬宗皇帝被宦官杀死,敬宗的弟弟文宗即位,天下大赦,李逢吉还想再阴李绅一把,这回没能成功,李绅好歹回到江淮地区,兜兜转转做起了地方大员。
文宗皇帝对朝中大臣没完没了的党派纷争也很受不了,曾经叹息道:“灭河北贼易,灭朝中朋党难。”李逢吉、牛僧孺等人一派;李德裕和李绅等人一派,前后互掐几十年,官场上的起起落落,无非都是私底下人事斗争的表征,久历官场的李绅越陷越深,早就和李德裕捆绑到了一起,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文宗大和九年,李逢吉去世,他的侄子、宰相李训使出了一记昏招。李训在文宗支持下,计划清除宦官,以皇宫夜降甘露为名,诱骗统管禁军的宦官仇士良前往观看,想趁机发动兵变。仇士良见事机不妙,立马拖着皇帝就跑,剧情很快反转,宦官们迅速软禁了皇帝,杀死李训和几位宰相,这就是震惊天下的“甘露之变”。
受此影响,文宗皇帝一蹶不振,李德裕派系的官员反而慢慢好过起来,开成元年六月二十六日,李绅制授宣武军节度使,成为一等一的地方大员。
宣武军节度使驻所汴州,统管六州军事民政,论实权不下于朝中宰辅,当然也不会像普通官员任职那样,去吏部领个告身就算完事,皇帝特意派出亲从宦官,将节度使专用的双旌双节送到六十五岁的李绅手里。
五天之后,李绅从洛阳前往开封就职,旌旗节钺一摆开,洛阳城万人空巷,纷纷前往观礼,李绅洋洋自得,三十年宦海沉浮,他终于从新科进士爬升到一方藩镇的位置,比起当年“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情形,眼前这盛况要养眼得多了。
这一天,三十四岁的诗人杜牧,无意中和李绅结下了梁子。万人上街,很容易引发大规模踩踏事件,杜牧此时以监察御史身份分司洛阳,和东都少尹严元容分头维持秩序。也许是担心出事,杜牧命人拆掉了饯行的帐篷,严元容则用鞭打的手段弹压民众,李绅对此很是不满,特意将严、杜两人的所作所为记下,认为二人是嫉妒他深得民心,才故意扫他的面子。
五
贵为节度使的李绅,大概再也写不出《悯农》了,他晚年的诗作雍容矫情,满纸建功立业,他任职宣武军时,辖区先是遇到旱灾,又遇到蝗灾,按规矩应当上报灾情,可李绅在上疏中写道:“蝗虫入境,不伤田苗。”
很多学者研读到这一幕时都沉默了,蝗虫入境,不伤田苗,这是不可能的。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朝廷收到这份报告,还喜剧性地表扬了李绅一通。
开成五年正月,文宗郁郁而终,宦官仇士良等人废除太子,迎文宗的弟弟即位,是为唐武宗。宦官专权、擅兴废立,深得明哲保身之道的李绅一句话都没有说,不仅如此,他官运亨通,先接替李德裕担任淮南节度使,接着又在李德裕援引下,入朝为相,实现了位极人臣的梦想。
人们选择性地遗忘了这一切,只记住了李绅写的《悯农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诗没变,老百姓的日子也没变,只是李绅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