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著名艺术家、话剧《孔子》导演 张继钢
戏剧需要冲突,孔子和什么人有贯穿始终的冲突呢?没有。他是和他所处的时代冲突,而且是漫长的格格不入的冲突。所以面对孔子这样一位人物,传统的戏剧观就崩溃了,拿旧有的话剧模式套“孔子”怎么也套不进去,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网编织不起来。戏剧冲突持续不下去,散散漫漫搭不成戏架,很难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矛盾纵横的戏剧结构。此路究竟通还是不通?我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来回回地探寻,跌跌撞撞地实验,结果是没有一次是振奋人心令人满意的,结论是此路不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孔子吗?我们起初认为是,其实不是,是我们!不是“孔子”进不了戏剧的门,而是我们不会把他请进来!
面对孔子,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构成”。
即,把表面看似乎毫不相干的“材料”嫁接在一起,在整体视像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牵引,“抛接”自如,让彼此内在的光芒互为映照,使每个场景都具有超验性,从而产生象征意味,实现超越的真实和深沉的意象。如果孤立地看某一个画面或某一些表演会不知所云,但放在一起综合品味就不同凡响意味深长。
如果拿一把尺子来度量全剧,我们会发现“写意”多于“写实”。即便是“写实”也不过是规定了一个让观众想象力起飞的起点。如《杏坛学子》,仿佛展开了一幅孔子杏坛讲学的画卷;《关雎》描绘春秋时空;《长袖舞》拉开宫廷帷幕。而这样一些颇为抽象的情景在剧中都算得上是写实了,何况于其他呢?由此可见,在这部作品中“写实”是为了“写意”,“现实”是为了“超现实”。
超现实主义的风格样态在全剧开端就要鲜明地建立起来,引领观众顺利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戏剧领域。
《序.春秋》的人物构成因素是三股力量,一是老年孔子和一个孩子。孩子的身份是故意模糊的,为的是在全剧快结束时揭开谜底;二是阳货和赖三。赖三是我们添加的人物,主要目的是需要一个在戏里戏外穿插,从古至今穿越的人物;三是缓缓行走的各朝各代的人流,其中诸多人物与孔子有关。
这三股力量中,只有时年六十八岁的孔子是现实的,其他都是超越现实的,是早已成为历史的人物,是今天已经不存在的过往。如:那个孩子是“少年孔子”,那个各朝各代的人流是包括阳货、赖三和司马迁的人流,当然也包括我们今天甚至是未来的滚滚人流。
这就是诗的意象,那么,想说什么呢?借阳货的嘴说出:“他(孔子)死不了!”,请司马迁说出他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第二场《进退》和第六场《围困》的主要手段都是车乘,怎样表现车呢?车的主要符号是轮子,抓住“轮子”就可以了……
重点是贯穿于第六场的《行走的大学》和各诸侯国场景的“构成”关系。这一场极其重要,没有这一场特殊的“构成”,就展现不出“周游列国”,更谈不上何为“丧家犬”。一场戏完成大约十四年的奔波,不写意,不高度概括,没有特殊的构成是决然不可能实现的。
第七场《渡河》,无论是对演员还是对导演都是一次极为严峻的考验。整场戏充满了超验性和虚幻感。
这场戏描写的是年老而走投无路的孔子来到黄河岸边,过河还是不过河,纠结和撕裂着他的内心,塑造出“一个孤独的怪人”……有非常写意而浪漫的孔子与阳货的隔岸喊话;有一个演员同时扮演孔子和老子的独角戏;有孔子把“驾车”当“划桨”,犹如堂吉诃德般的使命感;有当听到他的亲人和弟子们一个个死去的幻灭感时,他“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阮籍);在他恍惚间看见了母亲,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孤独感时,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展现的一切都是他的内心所想,是崇高理想的一次次破灭与无可救药的世事给予他的沉重的打击……在黄河岸边,孔子悲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让我想起尼采的话:“你今天是一个孤独的怪人,你离群索居,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民族”!
第八场《彼岸》是全剧总结,重点是两段独白,一段是颜回的《照亮万古长夜》,一段是孔子的《礼运·大同》。
纵观全剧,“构成”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一、不同的艺术品种的构成。围绕话剧这个核心,辅助以戏曲、舞蹈、合唱以及管弦乐;
二、不同时代的人物构成。讲的是春秋末期的孔子,但历朝历代的人都能讲,如四百多年以后的司马迁;
三、不同的语言构成。古语、现代语,对白、独白;
四、不同的表演方式构成。人和具象的物体(雪松)、人和不具象的物体(黄河)、人和抽象的人流、人和幻境等。
在创作话剧《孔子》的过程中,我几乎每时每刻心里装着孔子,眼睛盯着舞台。总在琢磨这戏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倒是有两个字始终占据着我的脑海,那就是——气象。朦胧中“气象”就是一把尺子:什么能入画,什么不能入画;什么有韵,什么无韵;什么东西气血相通能构成在一起,什么东西格格不入不可调和;过虚了看不懂,太实了不艺术。总觉着舞台上的每一束光都应该是2500年前的“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每一个人都如一尊佛,他们举手如画开口如诗;歌声是从河那边飘过来的,笑语是从树丛中传出来的。那慢慢的劳作和悠悠的时光,有足够的时间让观众去拍照,观众随意看舞台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说:啊!春秋好美!
这个戏剧样态是什么?是诗吗?我不敢肯定,但诗性是一定有的!好,那就让诗剧之花在冒险中挺进!在逆境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