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姐
文/彭成亮
每年吃桃子的季节，我都会想起桃姐。
邻家的桃姐自幼聪明，但是命运甚为凄苦，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疯子，喜怒无常的，令她的童年惶惶不可终日。然而更不幸的是六岁那年，母亲就撇下她和三岁的弟弟不管，撒手人寰。父亲老实巴交，当爹又当妈，日子过得实在艰难，本该上初中那年，父亲因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已无力支撑他们姐弟俩同时上学了。懂事的桃姐心想，自己只是一个女孩子，将来是要嫁人的，唯有弟弟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一定要想办法让弟弟把书读出来，只有这样家里才会有希望。于是，桃姐十二岁那年就放下了书包，走进厨房，走进田间地头，用稚嫩的肩膀担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镇上有一家大型煤矿，远远地就能望见高耸入云的矸子山。在那个生活极其艰苦的年代，煤矿养活了不少的人。村里稍有体力的小伙子只要肯干，稍微托点关系就能去煤矿谋个下井挖煤的差事，收入足以养活一大家子。女人不能下井，也不知这是谁定的规矩，常听桃姐这样怨叹：“我要是一个男孩子就好了。”
矸石俗称矸子，虽然是采煤过程中混入煤炭中的废石，然而矸石堆积而成的矸子山的确是一座宝山，因为那里面夹带着总也捡拾不完的煤炭。倾倒煤矸石的矿车还在井里，经验丰富的拾煤者单听轨道的声音变化就能准确地判断出矿车的远近距离，于是大家背着背篼人挤人地抢占着最佳的捡拾位置。在煤车倾倒矸石的一刹那，伴随着高压水枪的冲刷，刚倾倒的矸石就如同裹挟着泥石的山洪一样倾泻而下。然而，久候的拾煤者全然不顾生命的危险，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因此，矸子山时不时地上演着缺胳膊少腿甚至是死亡的悲剧。如今想来，冒着这么大的生命危险去捡拾几块煤炭不过是为了解决自家灶房的燃用问题，或者就近卖几个小钱，着实可怜和不划算，但当初的桃姐全然不顾这些。
距煤矿不远处还有一个洗选厂。听说炼钢用的煤炭很挑剔，不仅要用上好的煤炭，而且还要将煤炭表面的煤灰洗净。要反复洗选多次，这样的煤灰才能炼出优质的钢来。在洗选过程中，煤灰与水的混合物就形成了煤浆。那时的煤浆是直接外排到小河里面的，污染很严重，所以洗煤通常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深更半夜里悄悄进行，这就需要捞煤浆的人长时间的浸泡在小河里静候着。当排出来的煤浆如同天边的乌云从小河上面滚动而来的时候，捞煤浆的抢夺战就开始了。他们迅速把煤浆捞上河岸，然后连夜挑回家，约半月时间即可把水分沥干燃用。当年桃姐为了她的那个家，简直成了“拼命三娘”，下河捞煤浆竟长达五年之久！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因为桃姐像男孩子一样拼命捡煤炭、捞煤浆，所以他们家从来就不缺“柴”，他们家从来没有断过炊烟。桃姐本人对煤也是充满了无限感情，她常说是煤救活了他们一家人。
桃姐家住在山区，有巍巍的青山，有潺潺的溪流，这是上天的恩赐。煤炭行业时好时坏的，有一阵子煤炭行业不景气了，桃姐就此告别了矸子山和那条捞煤浆的弯弯小河，她想要回到自家的地里从新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来。
或是机缘的巧合，或是命运的眷顾，桃姐学会了种桃，家里的日子也逐渐好转起来。在桃子成熟的季节，整个山区都弥漫着桃香。桃姐种的桃子，又大又红，味道酸甜，格外招人喜爱。桃姐家的桃子因为投入大、品质高，所以价格比市场要略高一些，自然就有一些人嫌贵了。不过桃姐家的桃子对于我来说从来都是免费的，她还生怕我没吃够，总叫我多摘一些带回家里吃，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桃姐想要报答我的母亲当初资助她承包桃园的恩情吧。
桃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采摘桃子了。那时她的心情就像阳光下的春水一样明朗，她一边摘桃一边哼着山里的小调。此情此景，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来。
外面有人来到桃园摘桃子的时候，桃姐会风趣的提醒他们：熟了的桃子又软又甜，越吃越想吃，可是没熟的桃子又硬又涩，那可是苦果，是吃不得的，千万不要摘哟。
然而桃姐并不知道她自己就是一枚没有成熟的桃子。
煤矿行业不景气的那一阵子，没想到矸砖厂的生意反而火爆起来，可能是因为大家逐渐富裕起来之后都在争先恐后地改建房屋，需要大量矸砖的缘故吧。烧制矸砖的主要原料就是煤矸石。是缘分使然？还是为报答煤的救命之恩？总而言之，在桃姐还没有达到结婚年龄的时候，在媒婆的极力撮合之下，她竟嫁给了一位同村的从煤矿下岗后专门烧制矸砖的男人，次年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真是羡慕那个男人，他俘获桃姐的芳心除了媒婆的花言巧语外，再者就是因为他仅仅帮桃姐挑过几次煤炭和煤浆而已。
男人的家里实在太穷了，娶桃姐分家时只分得两间房屋，一间是猪圈，一间是厨房。他们吃饭就在厨房边，睡觉就在猪圈旁。“屋漏偏遇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日子本就艰难，又赶上了那个特殊的计生年代，桃姐家因非婚生育而被重罚一千元！那个年代的“万元户”是极其罕见的，都是要上电视台宣传报道的，可见一千元对于桃姐家而言，简直就是一笔不堪之重负。然而桃姐没有吭声，更没有叫苦，因为她是吃苦长大的，况且娘家的桃园仍由她掌管着（事实上也只能由她来掌管），她坚信只要有桃园，凭借着勤劳的双手，他们家总有一天会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娘家因弟弟大学毕业在城里找到了好的工作，就把老父亲接到城里享福去了，根本用不着桃姐操心。桃姐所操心的是自己的儿子又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了。桃姐夫妇想着首要的任务是要忙着给儿子盖楼房，因为盖好了楼房才好讨媳妇。正当一家人为此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桃姐最近一段时间实在是感到腰痛难忍，于是终于决定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是桃姐年轻时为了捞煤浆而长时间浸泡在水里，竟埋下了风湿的病根。起初疼痛并不在意，同时也因为心痛钱，所以没及时去医院看医生，而是迷信所谓的练功，以为练功就能解除一切痛苦；再则就是服用一些江湖郎中瞎配的草草药——偶尔也能缓解一下疼痛，殊不知那种草草药是极其亏肾的，久而久之，等到医院时才发现整个肾都烂完了……这意味着要花好几十万元去换肾，还要看能否匹配，最易匹配的人当然是自己的儿子，可儿子还这样年轻，还没娶媳妇，这真是天塌地陷呀……
桃姐对自己彻底绝望了，但她对儿子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儿子是她全部的寄托，儿子一定要健康，儿子一定要成家立业，她决不能成为儿子累赘。于是趁一个秋风习习的夜晚，她写好遗书，言明事由，然后梳妆打扮一番，穿了一身洁净的衣服，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来到桃园，异常冷静而又毅然决然地喝下一整瓶乐果……
桃姐如一颗流星轻轻地划过桃园的夜空。然而每年吃桃子的季节我都会想起桃姐，因为我认为她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
（作者单位：重庆市荣昌区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清升规划和自然资源所）
编辑：朱阳夏
责编：陈泰湧
审核：万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