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人说，判断一个人是否是真正的英国人，只要看他/她是否有着紧紧抿起的僵硬上唇，以及是否对红茶有种近乎狂热的热爱就够了。英文中有一个短语是“stiff upper lip”，若是直译，意思是“僵硬的上唇”，它实际的意思是用来描述英国人一种特有的品格：性格坚毅，沉着冷静，并且不轻易表露感情。人在意志薄弱或是恐惧时，上嘴唇会不自觉的抖动，而坚定的英国人，却有着僵硬不易抖动的上唇，面临巨大压力或危险时也能做到不动声色。从嘴唇就可辨识出一个英国人，那天生疏离的、带着冷冷秩序感、善于自嘲的嘴唇——英国人也实在算得上是世界上极复杂、极自相矛盾、也极为有趣的一群人了。

那么我们这个民族的嘴唇是什么样的呢？有一个著名的词牌名《点绛唇》，此调因江淹《咏美人春游》诗中有“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句而取名。于雪肌玉肤外，唇色朱红明亮，而且小巧，如明珠一样，渲染色彩，更见鲜明。为什么说如明珠一样呢？“点绛唇”跟现在女孩子的涂口红可不一样，它并不是把整个香唇涂满胭脂，而是在上下唇中间各点上一个红点，所以叫做“点”绛唇。曾经热播的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面的贵族美女们化的就是这种妆，俗称“一点红”。为什么要修饰如此奇怪的唇妆？我觉得这其中的审美心理，是希望“一点樱桃启绛唇”，口唇小小的、圆圆的，宛如鲜艳欲滴的红樱桃，这就是中国人心中的理想美人。这与英国人“紧紧抿起的僵硬上唇”真是大相径庭呢！在追求口腹之欲、发展出无限丰富美食体系的中国，嘴唇也许是中国人五官中最生动最可爱的部位。在唇齿之间，中国人对于美食茶酒的深情奔赴，每一口下去，都如同初恋的美好。

微微张开的嘴唇，轻轻撅起的嘴唇，中国文化将女子的嘴唇比喻为樱桃，为什么我总觉得，是用一只嘴唇摘取那一颗樱桃，而不是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想起学者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认为从人的发展阶段看，中国文化仅仅停留在口腔阶段，因此口腔文化特别发达。停留在口腔阶段的文化，把成人当儿童，把儿童当成人，不断“进补”，“非性化”，造成“人”没有全面盛开，人我界限不明显。而我想到，英国人“紧紧抿起的僵硬上唇”是冷静而疏离的，表明英国人的一种特性，就是天生的距离感。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城堡，具有强烈的隐私意识，人我界限极其鲜明。人们彼此相互尊重便是，很少会打听彼此的私领域情况，因为轻易窥探他人是不礼貌的。

什么样的脚，穿什么样的鞋。什么样的嘴唇，配什么样的脸。对身体的照顾上，也就是如何过得安逸舒适上，中国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的行家。对西方人来说，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而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信奉“民以食为天”，吃对于各个年龄段的中国人来说都是头等大事。“食文化”深深的烙印在中国人的骨子里，甚至成为了我们文化认同中一个不可割舍的部分。作为一部美化中国食物文化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流行大江南北、海外华人，证明了中国灿烂繁荣的口腔文化。而去过英国旅行的人，都会知道英国人的饮食是何等单调古板无趣。同时，西方因为强调分离和人格独立，导致个人不得不面对冰冷荒芜的世界，“荒原”意象是西方人心中最常见的画面，而中国则强调一种热闹圆润的群体共生关系，最典型的情景就是大家围坐在一起热烈地吃饭喝酒。

从舌尖上的中国，到口唇上的樱桃，天空之下排不尽中国的宴席，忙碌的嘴唇，遗失的嘴唇，朝向天空的嘴唇，满山遍野。中国的嘴唇，你的口唇极美，可惜你不能自己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