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松尾芭蕉不是一种植物，而是一位诗人。
他在日本被誉为“俳圣”，是俳句界的顶尖人物，差不多就等同于中国的李白。所以松尾芭蕉还给自己起个笔名叫桃青。“李白”对“桃青”，正好对仗合辙。
松尾芭蕉出生于江户时代的伊贺上野，此地近京都、奈良，人文昌盛，此地除了松尾芭蕉这样的俳圣，还有一个令人叫绝的特产：忍者。所谓“伊贺流忍者”是日本忍者中最著名的一支，大家熟知的服部半藏就是其中的带头大哥。
俳圣与忍者，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需要强大的精神修炼。忍者主要依靠佛教的密宗，而松尾芭蕉则是佛教禅宗在文化光扬上的圣者。
寒夜听橹声
击浪回响冰肠断
孤寂泪涕零
松尾芭蕉把俳句这种短小的文学形式，变成了点化心灵的拈花一笑，让你在吟诵的时候，抛掉凡俗尘务，沉静身心，顿悟世界万物的“道”。
（松尾芭蕉的书画）
2.
在北魏时期，来自南印度的菩提达摩在洛阳嵩山一带传教，开创了佛教中的禅宗一脉。禅宗，是佛教与中国老庄之学逐渐合体后的一门修炼之法，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禅宗传到唐高宗时，六祖惠能南下广东，至此，禅宗逐渐成为汉传佛教的主体。
说到禅宗，还有个小故事。曾有两个僧人为风动还是幡动而争论不休，惠能说：“不是风动，亦非幡动，乃仁者心动”。由于北宗神秀（惠能的师兄）提倡“渐修”，而南宗惠能主张“顿悟”，所以禅宗传到了六祖之后，“悟”就成了禅宗的基本真意。
所谓“悟”，字义是理解、明白、觉醒之意，在佛教中，专指认知真理的过程。而“顿悟” 是指人在经过长期思考后，思维的突变或飞跃。“迷闻经累劫，悟则刹那间”，禅宗没有苦修诵经的那些清规戒律，而是在扫地舂米的杂事中，也不忘对世界的观察和对真理的思考，从而悟道成佛。
3.
六祖慧能之后的禅宗，在中晚唐后就成为中国最主要的宗教，其祖庭少林寺至今依旧有“天下第一名刹”的美誉。到了宋代，禅宗佛教逐渐传进了日本。到了明代（室町时代），禅宗在日本开始受到武士们的追捧，连幕府时代的开创者足利尊氏也皈依到了禅宗的门下，而临济宗高僧梦窗疏石则成了日本天皇的“七朝帝师”。
禅宗之所以广受欢迎，成为“武士的宗教”，是因为当时日本军阀混战、生死无常，而禅宗以“明心见性、生死一如”为标榜，恰好符合武士的忠孝、武勇、不畏生死的精神。另外，禅宗的教理认为：搬柴运水、都是佛事，不立文学、见性成法。让那些没有文化的武士们发现目不识丁也能“悟道成佛”，感觉倍受佛祖恩宠。
在禅宗的影响下，日本人将“悟道”的“道”追求到极致，茶道、花道、书道、剑道、武士道，道道皆成日本文化精神的门道。而他们在造园上的极致追求，也成了日本文化中一项最宝贵的“道”，并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日本文化中贡献数量最多的门类。
4.
我在上一篇文章《难得，你给了我们一道“城市之光”》中，谈到京都的龙安寺石庭。而它之所以出名，不仅仅因为它本身是个寻找第十五块石头的难解谜题，更重要的是，龙安寺石庭是日本禅宗庭院的典范之作。
所谓禅宗庭院，不仅建造思想符合禅宗悟道的方式，而且它的设计建造者，往往也是禅宗的僧人。
前文提到的“七朝帝师”高僧梦窗疏石，就是日本庭院艺术的开山鼻祖，而当今日本景观设计界最杰出的大师，日本造园设计事务所总设计师，曾被《时代周刊》评为当代最值得尊敬的100位日本名人之一的枡野俊明，他本人就是禅僧大师，横滨古刹建功寺的第十八代住持。
（日本造园大师，禅僧枡野俊明）
“园林是心灵停驻的独特精神空间”，枡野俊明认为造园本来就是一种脑力和体力的锻炼，是类似武士练功一样的修行，“对我而言，设计园林就是禅修。把园林和修行区分开的人，并没有入道”。（枡野俊明《梦想对话录》）
所以说到日式禅宗庭院，按照枡野的说法，只有禅宗修行者建造的才是真正的禅宗园林，它可以很小，材料也许只是几块石头、一滩砾石，但在狭小的空间内却能以“余白之美”表达禅意之虚空和无极。思想家久松真一总结了禅宗艺术的七个特征：
不对称-asymmetry
简素-simplicity
枯槁-austere sublimity, or lofty dryness
自然-naturalness
幽玄-subtle profundity, or profound subtlety
无执-free from attachment
寂静-tranquility
而这禅宗七艺，也成了我们研判审读日本禅宗园林艺术的标尺。
（枡野俊明作品，位于濑户内海的瀑松庭）
5.
几年前，我曾经有幸经苏州大学园林景观系的系主任陪同，游览了拙政园和狮子林，他为我实地讲解了苏州园林的精妙细节，那一次苏州行获益良多，强化了我对园林艺术的理解。
中国园林，大多以皇家园林为代表，即使苏州的私家园林，也是由退隐的达官贵人兴建。其核心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道思想，所以本质上是入世的园林，是享乐的园林。
所以中国园林的思想核心是“行乐”二字：
行，处处皆景，步移景异，小园凭足，大园仗舟，呼朋唤友，快马轻裘，优哉游哉不亦快哉。
乐，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清风明月，浊酒一壶，饮食作画、浅吟低唱，如果卡拉肯定OK。
反观日本园林，大多出自寺庙。民间多潦倒，僧人更积贫，物哀、幽玄、侘寂的审美观与禅宗的虚空，成为日本园林的主流。所以日本的禅宗庭院（也叫枯山水），既不可“行”也不可“乐”，它需要的是“观”。
（枡野俊明作品，位于横滨的残心阁）
禅宗庭院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世界，把景观上升为观者的幻想。坐观庭园，看趣怪的石头、静谧的砾石、幽静的山林，每一样都能让你产生审美的幻想，在冥想中，感觉世界万物都已经到了你的眼前，触手可及。
然而你一旦触碰它、践踏它，所有的幻想就将破灭，如同绚烂的樱花瞬间化做凋零。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之所以被日本文坛誉为“震撼心灵的划时代杰作”，正是因为久木和凛子的不伦之恋，如樱花一般，爱的炙热、死的飘零，完全切中了日本人内心的审美观。
与日本庭院比较，中国园林追求的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日本禅宗庭院追求的则是幻想世界的若即若离。中国审美在于现世的趣，日本审美在于彼岸的幻。
（枡野俊明的手绘设计图）
6.
要学会欣赏禅宗园林，有几个符号性的元素，你必须要了解。
一、石
石头，是枯山水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往往它用来隐喻山川岛屿，并根据石头的形状和摆放，可以代表不同的意义。比如神仙岛、蓬莱岛、须弥山、鹤岛、龟岛、瀑布、九山八海、三尊佛等。
二、砂
有山就需要云，有岛就需要海。与石相配的就是砂。枯山水用白沙或者细碎的砾石，耙成不同的波纹状来代表海洋或云雾。与石头相配，就可以成为星辰大海，河川山峦，足以把你带入冥想的世界。
三、青苔
青苔可能最能代表大自然的造化了，它身处人迹罕至之地，却极富生机。既能隐喻葱茏青山，也具孤寂清冷之意向，特别是在微观里可见大千万象，宏观中又能体会天地磅礴，最易引发人生“感悟”。
四、石灯
日语中有"净火"一词，指神前净火，意味着用火去净化万物象征吉祥。用石灯笼罩住圣火，是人们不愿让这神圣的火种熄灭。它后来演化为园林景观中的重要元素。它预示着光明和希望，会给人带来好运。
五、惊鹿
惊鹿用竹木制成，用少量的滴水使竹筒倾侧，从而敲击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用来惊扰落入庭院的鸟雀。滴水的过程象征着时光的流逝，而偶然的一声敲击，如点化、如顿悟，空灵之声让无相顿时有形。
六、蹲踞
在日本，参拜神社或用茶之前洗手漱口之用，来净化身心，因此在园林里设置蹲踞象征着圣洁。蹲踞往往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古朴天然又孤寂清冷，让修行的人感受岁月的绵长和世界的纯净。
如果您看到这儿，已经对禅宗庭院艺术有了兴趣，我建议您可以读读这本《禅宗花园——枡野俊明的禅意设计》（文末有购买连接）。不过，你也可以在本文后面发表评论，我会在评论中抽取两名最佳评论，赠送此书。
日本的禅宗庭院大多集中在京都，最古老的禅宗园林鼻祖大德寺，前文提到过的龙安寺石庭，德川家康的二条城，赏枫圣地的金福寺，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西芳寺，来自室町时代的国宝级建筑银阁寺，“美得让你流泪”的桂离宫，这些都是禅宗庭院艺术的典范。另外，岛根县的足立美术馆和东京的玉堂美术馆，也都是你一声必去的园林佳作。
可惜由于疫情的影响，去日本旅行的愿望已经很难实现，这些美仑美奂的禅宗庭院，只能Mark好记号留待他日了。不过别急，就在咱天津，也有一座这样的枯山水庭院，足以让你感受日式园林的深深禅意。它不仅近在咫尺，而且还免费开放参观。
7.
天津是一座充满着烟火气的城市，人们安逸的生活在这个平凡的城市里。普普通通的街道、略显沉闷的红砖楼房，再加上一条偶尔慢吞吞通过的高架轻轨，会让你感觉时光已经在这里驻足了太久。然而就在这样的景象里，在津塘路这个很有年代感的路名牌下，一座精美的日式园林就在路边向公众完全开放了。
【望月庭】
望月庭，一座集合了东方美学和造园思想的园林，将“水域松澜”、“茶室雅院”、“缘廊禅院”三座庭院如三重胜境，藏在赏园的步径上，集成了三种不同的造园美学。
“水域松澜”，一池三山、悠悠碧海，白砂古松、奇石如峰，一园则成海上蓬莱大境。园中，置石如龟如猴，似在撩拨细草、抚摸青苔。植松如仙如侠，似在云间起舞、海上穿行。
此园完整呈现了日本当代园林的艺术风格，而其中采用的大面积白砂，又与东侧三百米长的露天美术馆的白墙白砂融为一体，既有古典园林的韵味又具当代设计的意涵。
【望月庭】
园中有大面积静水，如镜面一般折射天光和松姿，让园林多了几许深意。而在冬季涸水季则变成了文化石拼接的枯山水，圆曲的水岸弧线勾勒出大地的形状，静水与白砂交驳，优美而又简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天津的气候干燥，不适宜苔藓的生长，造园者经过反复推敲和造型实验，最终采用了佛甲草和原产自加勒比地区的高尔夫果岭草来替代。佛甲草草色嫩黄，果岭草通体碧绿，毛茸茸的二者能将山川五岳的葱茏表现得淋漓尽致，与青苔的效果殊途同归。
“水域松澜”面向公路、完全开敞。这座公共庭园，会把每一位从旁经过的行人视线牢牢锁定。庭园是有形也无形的力量，牵引人停留、观赏、感受自然的变换，也让这平凡的城市变得如此不凡。
走过“水域松澜”，循步径而上，到达被林木掩映的“茶室雅院”。茶室或叫茶庭，是日本园林中一个重要元素，它是一个视觉的出发点，无论你是或坐或立，都能将美景收入眼眶。在这里，东望西眺，景色迥异。西侧是一池静水开阔疏朗。东侧是一座雅静的书院庭园。
【望月庭】
在望月庭的“茶室雅院”，休憩的人可倚坐于美人靠，观赏眼前纹样繁复的花街铺地和形态各异的南太湖石。透过院墙的花窗，街道隐约可见。换个角度，月洞门将庭园框成一幅画卷，沉在这幅画里观察每一样景物，会发现它所蕴含的不仅是简单的花草岩石布局，更是一个与心灵深刻对话的隐喻世界。
【望月庭】
穿过月洞门，是望月庭的最后一个庭园——“缘廊禅院”，一座纯粹的枯山水庭园。
“缘廊禅院”是一座没有用图纸建造的庭园，因为图纸无法表达出空灵的禅意。为求得最准确的空间感，格调的建造者用同比例微缩泥模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摆放、推敲，枯山水的模样才在这个推敲的过程中逐渐清晰。
【望月庭】
石头、砂海、奇松、佛甲草、汀步以及木檐下的悬铃，这些禅宗庭院的典型符号，让“缘廊禅院”成为天津地区首个纯正的枯山水庭园。
园中十一块千辛万苦寻来的“立石”，都源自天然，未经任何斧凿，山皮石上带着岁月侵蚀的沧桑，局部甚至还带着原生植物。这些石头，如山如丘、如岛如礁，而白砂耙成海浪的纹路，象征江海万里，砂上峻岭巍峨，山下波涛浩淼。
石是时光永恒，砂是世界变幻。这充满禅意的场景，令人冥想、让你悟道，让缘廊的观者，安静的思考天地之间所蕴含的道理。
“缘廊禅院”中，有如仙的奇松，还有一座木质结构的缘廊。缘廊以日式油纸作墙，用温润质朴的方式，不仅隔离了喧嚣的街市，还给经过的行人留下无尽想象。
8.
尽管我拉拉杂杂说了太多，但都没说出“望月庭”美妙之处的十分之一。闻名不如见面，无需提前预约，您可以随时前往。地点就在张贵庄地铁站下，您也不必导航，当看见一片洁白的画廊就到了“望月庭”。您在现场的感悟肯定比文字讲解要更生动、更鲜活。
如果您在园子里逛累了，望月庭背后就是一座24小时开放的书房，高品质的书籍和阅读环境，能让您的艺术体验再度升华。
【望月庭】
日本的园林艺术与枯山水，是世界文化瑰宝中难得珍贵的宝藏。仅仅在京都一地，就有17处景观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名单。但是，能够将精雕细琢的日本庭园变成公共景观，从一个人的庭园到一群人的庭园， “望月庭”这座身处闹市的庭园，能够在城市街道旁敞开怀抱，不拒绝任何人的观赏，向行色匆匆的人们传递着静美力量，对于我们这座平凡得过于普通的城市而言，它就变成了一种力量，一种提升城市品位的力量。
（松尾芭蕉画像，作者佚名）
有格调的审美，才是城市的品位。说到这儿，又想起本文开篇时我们提到的松尾芭蕉，他最有名的一首俳句叫《古池塘》。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这首代表作的中文翻译有无数种，其中一种译文是：
闲寂古池旁
青蛙跳进水中央
扑通一声响
寥寥数字，外表平淡而内蕴深厚、余味无穷。学者高滨虚子道:“这首俳句中，芭蕉悟到了俳道的生命，不在于滑稽和洒落，而在于这样一种闲寂之处。”
所以我想，能读懂松尾芭蕉的人，自己就是一座意蕴深邃的禅意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