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朴云
编辑/郝鸣
轮椅上的洛洛
轮椅上的洛洛看起来瘦瘦小小,萎缩的双腿搭在轮椅的踏板上。在轮椅前那块印着“我写的书”的纸板上方,她支起小支架,整齐地摆着自己写的三本书。当有读者来要签名时,她用两根左手手指握笔,一笔一划写上名字和祝福语。为了控制力道和笔的方向,有时她不得不用嘴咬住手腕处的衣袖。二十年来,她像这样一笔一画写下了三本书,记录自己的经历和感悟。
2014年,在为自己买了第一台电动轮椅四年后,可以自己出行的她“密谋”了一场出走。离开家乡承德和父母,独自踏上来北京的路。十年来,她每天在南锣鼓巷或后海卖书,试图过上三毛那样的旅行者生活。但困顿常常围绕着她,经济的窘迫和生活的压力让她一度“失去拼劲”,想要放掉自己的“流浪”作家梦。
直到去年底,她连着三天守在大冰的快手直播间,曲折地争取到连麦的机会,在这个“树洞”里向大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半年后,有些坚持仍在,但一些改变也随之发生……
在快手直播间大冰与洛洛连麦
在“树洞”里捡拾一粒麦种
在北京,洛洛的一天从“装车”开始。
每天她用一个大旅行书包,最多能装上四十本书,挂在轮椅上,从家里出发去南锣鼓巷或后海。最好的时候,带去的三十几本书都卖光了,她早早带着空书包回家。也有时候,直到晚上,那些蹲下来翻书的人也没带走一本。
2024年的冬天,洛洛仍旧在巷子里摆摊。那是她来北京的第十年。
天气冷,一整天都不开张,有时一天只入账二三十块钱。为了支付房租和家政阿姨的工资,她不得不透支账单,也会找朋友借钱。
焦虑裹挟着她。书卖不动,她也不想继续呆在外面,回到家里坐着发呆,什么都不想做,“毫无拼劲”。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再次回到父母身边。“我觉得回去意味着一场溃败,所有经历的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还想坚持……”
早在2022之后,卖书就陷入瓶颈,洛洛的生活也陷入新的困境。因为生活需要辅助,洛洛雇佣了一位家政阿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加上租金,每个月的固定支出有将近一万块钱。卖书让她入不敷出,但她不愿向父母求助。2023年开始,她不得不先将销量不佳的书放下,开始摆摊卖皮影、木雕和各种文创。
去年一整年她都陷在焦虑和抑郁状态中,也正是那时她开始在快手上看大冰的直播和切片视频。在那个被网友称为“树洞”的直播间里,她见证连麦网友各种各样的生活,看到他们的困境和对生活的期待,也看到了“种完麦子往南走”的麦子阿姨。
采访时,洛洛说就像麦子阿姨和麦子,书就是她的麦子。但那时的她似乎已经山穷水尽,迫切地需要有人给她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洛洛很期待能与大冰连麦,跟他讲讲自己的生活。“我没有什么诉求,我只想跟他聊聊天,或许是对我的一种治愈。”大冰只在快手平台直播,连续三天她盯着快手,但都没能连麦成功。后来几经波折,她通过买过她书的演员严宽,间接与大冰取得了联系,终于在直播间里跟大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很早之前她就看过大冰的书。直到她在连麦时向大冰倾诉,“现在是冬天,我心里也是冬天”,大冰跟她说,“我会帮你做一些事情”。那一刻洛洛觉得“他的人和他的文字一样有力量”。
连麦时,洛洛声音很轻,语气细柔地介绍自己的书。她说虽然生活艰难,但相比文创产品她还是想继续卖自己的书。洛洛也没想到,说到卖书,大冰直接在直播间里“摇人”。
魏玲是他“摇”来的人。魏玲是磨铁图书出版公司的总编辑,之前与大冰合作过他的三四本书。
接到大冰的电话时,魏玲正在看大冰直播。在排队连麦的网友里,洛洛一直排不进去,“大冰老师当时就说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我也得跟这个女孩连上麦,我印象中得有二三十分钟才连上”。
在直播间里,魏玲听到洛洛的讲述心情复杂,“大家都知道一个人在北京闯荡不易,这个女孩这样的身体情况,坚持10年,我觉得让人五味杂陈。”当接到大冰打来的电话时,魏玲没有犹豫,决定帮她卖书。
直播结束后的几天,魏玲来到洛洛的住处。那是北京二环胡同里的一个大杂院,进门左手边那个最小的房间,就是洛洛的住处。狭小的房间中,魏玲看到洛洛生活的窘迫,也看到她的坚韧。因为厕所是院外的公厕,洛洛日常需要人帮助,“阿姨的工资加上她的各项开支,每个月这样的开销还能坚持十年,可能很多普通人都做不到。”
那次见面,魏玲代表磨铁图书与洛洛约定,支付10万元一次性购买她库存的7000册图书。之后这些书在各个渠道的销售收入也会全部给到洛洛。因为要存放大量图书,洛洛当时还租了一个小库房。“作为出版方,我们有自己的发行渠道来帮助洛洛卖书。”
见面的那天,魏玲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洛洛。瘦瘦小小一个,缩在轮椅里,一张圆脸上有孩童的天真,也有生活艰辛的痕迹。她和同事来南锣鼓巷陪洛洛卖书。在洛洛的轮椅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着“我写的书”。魏玲记得那天很冷,三个人在巷子里待了三四个小时,最终卖出了30本书。“这对我来讲也是第一次经历,我们还拿了一张纸,写上大冰推荐,在路边吆喝,当时腿都冻麻了。”
有人买了书,想要洛洛签名。洛洛用左手两根手指握笔,一笔一划写上名字,有时她需要用嘴叼着笔或者袖子来控制笔的方向。魏玲特意买来几份热梨汤驱寒,但是洛洛不能喝,因为她无法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在外面上厕所,“出去摆摊对她来说,就是不吃不喝”。
魏玲说他们帮助洛洛,就像大冰在快手直播间里常说的,每个人做一件善事,就能推动另一个人把善意传播下去。
给读者签名
用两根手指写作
洛洛没有走进过学校。她的童年几乎都被“困”在自己的小床上。在一岁多患上小儿麻痹症后,洛洛再没能像其他孩童一样走和跑。随着长大,她的两条腿萎缩变形,右手也动不了,只剩左手还有些力气。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洛洛的妈妈开始教她拿笔,读、写拼音。妈妈是初中语文老师,洛洛在家里跟其他孩子一样,学习拼音、汉字、如何查字典……父母都是老师,小时候的洛洛在他们上班后,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里。
到了认字比较多的时候,妈妈开始扔给洛洛“一堆书”,故事书、小人书、百科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洛洛爱上了阅读。父母开始订各种杂志和报纸,往家里买更多的书。她在报纸上读散文,读小说,读到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的连载,感叹文字的美妙,“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人写出这么好的文字”。
家里的一扇窗对着门前的小路,每天上学的孩子都从这扇窗前路过。那个窗台就是洛洛的书桌,她每天在那里读书写字,窗台的棱角被磨得圆润光滑。
十四岁的时候,洛洛第一次读到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在那之后她一股脑看完了三毛的十几本书。她对三毛旅行家般的生活无比向往,“我身边没有这样的人,我是不是也可以过她那样的生活?但我那时的状态似乎完全不可能实现。”
2004年,在洛洛18岁的时候,她决定自己在老家承德开一家书店。担心书店营收不好,最终她和家人还是决定把书店改为烧烤店,当时想的是“至少这样的小店不至于赔钱”。但事与愿违,小店收入越来越少,她只能赔钱转让了店铺。很短的时间里,洛洛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开店失败,很快谈恋爱也失败了……”洛洛说。
这些压抑的情绪最终让洛洛拿起笔,转向写作。
她在床上,用左手的两根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在本子上写,写自己的成长、生活、心事……半年多洛洛写下了十四万字。原本她以为这些文字会被堆在角落,就这么藏起来。直到有一次,妈妈的同事看到这些手稿后很惊讶,“一个没上过学的孩子写得这么好”。他把书稿交给了在文联工作的女儿。在她的帮助下,2006年,洛洛的第一本书《心的翅膀》出版了。
得知自己的书出版,洛洛高兴之余也带着忐忑,“我年纪还小,这件事好像很不真实”。她第一次感到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被肯定、被看见。
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洛洛的生活与妈妈紧紧绑在一起,她无法离开妈妈的照护。叠被子、端洗脸水、梳头发、穿衣服……这些都要妈妈帮助。她可以自己穿衣服,但是总被嫌弃太慢,接着就会帮她做完。“妈妈在身边我就特别臭美,每天都要换各种发型,看电视剧看到了喜欢的新发型,妈妈都会给我梳。”
洛洛将妈妈视为安全感的来源。在心理上对妈妈有着深深的依赖,如果妈妈出门几天,她心里就会害怕、恐慌。而那个想要像三毛一样走出去“流浪”的想法,越是看起来无法实现,越是让她憧憬。
2010年,洛洛拥有了第一台电动轮椅。这台价值5400元的电动轮椅,洛洛用了12年,用到“每个零件都不行了,彻底走不动”。洛洛说,这台电动轮椅让她的人生“开挂了”。它给了洛洛“出走”的勇气。
在那之前她也会偶尔出门,但是轮椅需要人推,她身旁离不开人。“我的想法天马行空,可是我想去哪儿,却要跟别人沟通,看是不是愿意跟我去。”电动轮椅让她不需要向别人求助, “想去哪儿转身就能走”。洛洛把这台电动轮椅视为自己实现自由的第一步。
有了电动轮椅后,洛洛做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去卖书。在这之前,第一本书出版两年后,每个周末都是朋友推着她去避暑山庄卖书。生意有好有坏,有时一天卖上十几本,有时可能一本也卖不出去。两年时间,洛洛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正是用这笔钱,洛洛给自己买了一台电动轮椅。
从每周末由朋友推着去卖书,到每天自己用电动轮椅载着书去卖,洛洛感到自己正逐渐独立,至少“可以给妈妈买衣服了”。之后她陆续自费出版了随笔《把我唱给你听》,插画散文《这一秒的温暖》。
洛洛在直播间里与网友讲书、聊天
当“治愈”流转起来
与大冰连麦后的半年,洛洛逐渐从消极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大冰和磨铁图书的帮助缓解了她的经济压力。“大冰老师给了我很实在的一种指引,我仍旧能继续卖书。”
洛洛尝试了一段时间的直播,在快手直播间里讲讲书,也跟网友聊聊天。今年春天,一个云南姑娘进入了洛洛的直播间。
她生活在云南曲靖,今年25岁。跟洛洛一样,她离不开轮椅。洛洛加了她微信,听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她的弟弟妹妹很健康,但自己无法行走。父母离异,洛洛发现她“不开心,也没有生活寄托,甚至没有发现自己长得漂亮,还有一双漂亮的手”。
洛洛想到自己,有了电动轮椅就有了自由,决定送她一台电动轮椅。“她走出去,有一点点收入可能心情就会好了,我想把这种改变传递给她”。
就像当时她在大冰直播间里获得治愈,女孩在洛洛支持下也获得了治愈。她坐着电动轮椅去看樱花,给洛洛发来很多樱花的照片,大片的粉色樱花挤挤挨挨占满整张照片,“我就像是自己看到了一样,觉得很开心”。我目前的能力有限,也没有大冰老师那么有能量,但我愿意做一个他那样能把自己的能量传递给别人的人。”
洛洛讲起连麦之后她与大冰的一次相遇。去年底他去参加蔡崇达的读书会,大冰也在。她买了一束向日葵送给大冰,想表达自己的感谢。“他很珍惜那束花,一直带着直到离开。”
读书会上洛洛坐在角落里,看不到蔡崇达和大冰,她自己嘟囔了一句,“我看不到你”。大冰就拉着蔡崇达和主持人站了起来,一起下来合影。
洛洛听说,今年五月开始,大冰开启了自己的摩托车旅行。他在视频中说,自己还是会在快手继续直播,每隔一天,继续跟网友连麦。“树洞”仍然在。
洛洛也还想“折腾”。就像她去重庆旅游,在北京跟朋友去看话剧,参加读书分享会,她想继续动起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洛洛想去云南。她喜欢的绘本作家和歌手都曾在云南大理生活过,她在网上搜那里的图片,“原来那里很美”,她想跟他们一样去大理和云南的其他地方看看。
洛洛说,在北京的十年里有温暖也有意想不到的酸楚时刻。现在,她想继续把这些写下来,那可能会是她的第四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