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付思涵
实习生 叶晴朗
编辑 | 向由
2022年底,福州人程志东,从亲戚那里听说了贵州存在成熟的“跨省闪婚”业务——和女生见面相看,3到7天就能领证,“绝对可靠,有结婚证、有手续、有合同”。
33岁的他当即心动。当年12月5日,揣着一笔20万左右的丰厚“老婆本”和户口本、身份证,他来到了贵阳,在当地婚介公司的安排下和女方见面。两天后,两人在贵州办理结婚证。
12月16日,程志东将新婚妻子带到自己的工作地漳州。晚上,妻子和他说,自己要出门买一碗宵夜,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此时,距离两人领证不满10天。
为了婚事,程志东支付了8万婚介费和13.8万彩礼。但事发后,婚介拉黑了他的微信。
通过新闻和社交媒体,程志东找到了更多有相似经历的人。他被拉进了一个“受害者”群,群里有一两百号人,大多是来自湖北、江西、安徽、福建、江苏等地的大龄男性。为了娶妻,他们远赴西南“闪婚”。结果却是相同的:婚后不久,即被“闪离”。
群里,成员们指控婚介平台
故事在婚介和女方这里,却有了不一样的版本。在一起离婚诉讼里,女方在答辩函中称,自己有过好好过日子的想法,但出于对男方的失望,才在一个月内不辞而别。
这也是感到受骗的男方在寻求司法手段后,其主张难被支持的原因之一。一名不做闪婚业务的贵州婚介对南风窗表示,“人家是跟你们(男方)正规扯结婚证,也发生了关系,所以扯不清楚的……很多人吃过这样的亏。”
高价促成的跨省婚姻转瞬破灭,只留下一地鸡毛。
追讨
20万,30万,40万——这是“跨省闪婚”男方群体付出的数额,一笔不小的数字,普通家庭数年的积蓄。
许多和程志东一样到了30岁仍未成婚的男性,在听说“跨省闪婚”后,怀着希望,带着不菲的钱财前往贵州,“孤注一掷”解决终身大事。
“婚介公司说,它会为你保驾护航。”使程志东最为信服的,是通过签署协议,男方和女方能够办理法定的结婚证。他也查看过,为他提供服务的贵州千禧鹊桥汇婚恋服务有限公司(下文称千禧鹊桥)有合法的经营证书、有公司法人,资质上没有问题。
闪婚婚介有一套清晰高效的操作流程:第一天见面,聊姓名、身高、车房、家住哪里、家庭成员、工作收入,如果彼此觉得合适,当天就可以签订协议;最快的话,第二天做了“婚检”,就可以领证。
程志东和“闪婚”妻子张蓝蓝的结婚证/受访者供图
程志东手中的“协议”,让他对这场婚姻充满信心。女方签署的《个人声明》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本人基于自愿原则与你结婚,婚后去你工作或户籍地,与你一起安心、久居生活。一年内,如无故中途离开,可视为本人存在诈骗你钱财的主观故意,你可向公安机关报案,依法追究本人的法律责任。
而另一份《附条件赠与合同》中则明确写道,男方自愿赠与女方彩礼钱现金及礼品,该赠与以双方登记结婚,且婚后共同生活一年以上为条件。
“既然跟我领了结婚证,那你想跑也跑不掉了,是吧?有了合同,你跑掉,到时候就是违法的。”程志东告诉南风窗,他是这样认为的。
“跨省闪婚”男女双方签署的《附条件赠与合同》/受访者供图
婚介还告诉程志东,收取的8万元服务费中,包含2万左右的“律师服务费”,若女方逃跑,公司的律师会帮助男方起诉女方经济诈骗。
带着儿子从千里之外的湖北孝感,来千禧鹊桥相亲的高鹏,也收到了相同的承诺。对方说,如果一年内闹起离婚,确定是女方的问题,公司会先垫付彩礼钱赔给男方,再由公司来追女方的欠款。
但承诺没有兑现。程志东在事发后找到千禧鹊桥的红娘,对方说,自己已经不在公司里干了,又拉黑了他的微信。同样地,高鹏也被婚介告知,公司所提供的只是一个平台,管不了夫妻的“内部问题”,“当时双方都是同意的,(公司)又没有强迫”。
高鹏试图跟婚介对话,但被拉黑/受访者供图
60多岁的安徽人沈新强在无锡务工,以安装和修理空调维生。为了给30岁的儿子找到合适的对象“过日子”,他“咬咬牙”卖掉了住房,掏出了将近40万元。
女方“闪离”后,婚介退回了一半的服务费,5.9万。但沈家找到媳妇“过日子”的期待破灭了,更多的钱,打了水漂。
“这些都是父母辛辛苦苦赚钱,给我们的‘老婆本’。国内很多家庭为了娶老婆,都是倾尽所有,结果恰恰领了结婚证,比没领结婚证还要糟。”程志东如是说。他们花了高昂的成本,想要换来一段踏实的婚姻,但现在,交易落空。
如果再娶老婆,程志东还要再掏一笔钱——他估算,在福州本地,娶媳妇起码要花50万。
套路
“如果你接触过其他人,会发现我们有一个通病,就是父母比我们当事人更急。”魏海舟说。他是江西乐平人,在深圳做快递员,到35岁还没结婚,这已然成为父亲的一块心病。
今年2月20日,春节刚过,魏海舟和父亲马不停蹄前往贵阳寻求闪婚。交了6800元的报名费和差旅费后,红娘带他到公司见了几个女孩子,都是二婚,他没同意。第二天,魏海舟在咖啡厅见到了胡映花。“第一印象她表现得蛮客气,也很朴素。”
魏海舟的相亲费用分多次转账给不同主体。图为部分转账截图/受访者供图
现场除了男女主角,还有女方的红娘、撮合男女客户的第三方平台的红娘,以及女方的闺蜜。魏海舟问红娘,这个女孩子要多少钱?对方报价,26.8万。魏海舟说,太贵了,他们最多能拿出20万(含中介费)。经过一天的考虑后,女方表示答应,双方当即签订了合同。
多名受访的男方证实,婚介对相亲过程有着严密的控制,在领证缔结为合法夫妻前,男女方不可以私下联系。“领完证、吃完饭,回到酒店,才可以加她的微信。”
“一手包办”的模式,反而击中了男方家庭急于解决婚恋难题的需要。魏海舟觉得,自己的父亲甚至对儿媳妇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是一个女的。结了婚,他就可以在村里面抬起头了。”
如愿领完证,闪婚的新郎们却发现,“不对劲”越来越多。
在贵州办完结婚证后,湖北黄冈人杨健决定带着妻子周灵一同回家。但这时,周灵突然失联了,她说自己回到了老家黔西县,要陪从外地打工回来的闺蜜。“我催促她早点回来,不要骗我。”但周灵承诺的返期,一次又一次地延后。
赵健催促周灵从老家回来,并称不然要找婚介退钱/受访者供图
这之前,周灵已经表现出有可能“跑掉”的端倪,杨健警戒地给她的银行卡、户口本,以及彩礼接收凭条拍下了照片。
杨健向周灵的老乡打听,得知其此前有过多段感情史。“十五六岁就‘结婚’有了孩子,之后又在外省结过两次婚,又有了孩子。”
杨健提供的一份关于周灵的《离婚调解协议书》显示,她上一段婚姻结束于2022年11月24日,仅仅持续了1个月。但在当年的12月8日,她再次与杨健办理结婚。出生于2001年的周灵,此时不过21岁。
一星期之后,杨健才在黔西找到了周灵,“还是选择了相信她”,将其带回湖北。短短几天里,周灵搬出很多事由,表示需要回贵州一趟:闺蜜结婚,自己要当伴娘;堂姐的公公死了,要奔丧;大姨死了,要奔丧……
2022年12月30号,在吴家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周灵趁着吴家人带她去派出所迁户口的时机,偷偷溜走,之后再没回来。
杨健曾准备在12月27日与周灵拍摄婚纱照,最终,婚纱照也没拍成/受访者供图
杨健家中筹备婚礼物品,“家具,新房,婚车上贴的花,喜酒喜糖喜筷都准备好了”/受访者供图
闪婚新娘们的“落跑”,呈现出与周灵相似的情节。而等到男方向婚介追讨无果,希望通过报警立案、法律诉讼挽回损失,又面临着更漫长的维权道路。
首先,是在刑事立案上碰壁。程志东被警察告知,证据不足以认定刑事诈骗。结婚证的确领了,法律上的婚姻关系缔结了,婚介也履行了合同义务。他后知后觉,认为“领了一个证,就能把诈骗转变为民事纠纷。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一种骗局,但没有(刑事)法律能管”。
在诉讼举证的过程里,又有新的难题。声称也被千禧鹊桥公司所“骗”的陕西人李辛表示,自己给了婚介22.8万元,但只有3.5万元是通过银行转账,有流水证明,其他的钱都是现金交易。这种“不写收条,不让拍视频”的情况不在少数,男方很难拿出有力的支付证据。
2023年3月,程志东向贵州当地法院提起了离婚和返还彩礼的诉讼,胜诉后至今,彩礼仍未退还。今年3月,程志东对案件判决申请了强制执行,但若缺乏可执行的女方财产,钱依然很难要回来。
一位“跨省闪婚”男方家属告诉南风窗,他们遇到的情况是,女方在今年7月初与前任“闪婚闪离”,20天后又和男方闪婚。在得到男方支付的彩礼钱当晚,她就把这笔“新彩礼”转给了前夫,用以支付法院判决应归还的“旧彩礼”。
是非
11月6日,魏海舟对胡映花提起的离婚诉讼在贵阳开庭。他没有请律师,独自出庭应诉,因为结婚已经掏空了一家人的钱包。
胡映花没有出庭,但提交了一份书面答辩状。她自陈道,一开始,她对这门婚事和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闺蜜描述对方“彩礼丰厚”“承诺每月给予生活费”,红娘则保证,如果男方对她不好,有律师团队会帮助她离婚。
但婚后,两人因为经济问题摩擦不断。魏海舟提供的聊天记录里,胡问,“难道你要我一辈子都这样,看不到希望地和你在一起生活吗?你以结婚为目的耍流氓,把我骗到你们江西去,不管不问。”魏回复道,“我这边说了呀,我是农村的,你当时说你是可以接受去适应我们那里的……”
跟随魏海舟到江西生活22天后,胡映花选择了离开。
南风窗记者先后通过电话、短信联系胡映花,其以“关你什么事”拒绝采访。
11月20日,法院判决魏海舟、胡映花离婚,后者应归还前者7.9万元彩礼/受访者供图
前闪婚婚介谭华宝告诉南风窗,“跨省闪婚”纠纷中,男女双方常常各执一词,各有各的立场。如男方家庭表示,女方不到一个月就“原形毕露”,经常无故要钱、闹事。女方加以否认,还说,是男方存在酗酒和轻微的精神问题。
“我们没有权力去评判这个事情。”谭华宝说。
几名活跃在社交媒体的“受骗者”,将矛头指向了同一位贵州闪婚婚介——黄倩及其所属的两家公司(贵州千禧鹊桥汇婚恋服务有限公司和贵州祥瑞婚恋咨询有限公司),称他们于2022至2023年与其签订闪婚合同,而后陷入骗局。
但黄倩对南风窗记者表示,这纯粹是对她的污蔑。“闪婚幸福的有很多。除非男方有毛病,才会导致不幸福。哪个女人不想有个人对她好?”
她说,婚介公司是一个类似电商平台的服务平台,男女客户都是红娘自己对接的。“婚介公司永远不可能跟女方合作,都是红娘自己的问题。”
黄倩提到,自己遇到过的“严重纠纷”只有一次,其中男方郑瑞成“大有问题”。婚姻破裂后,郑来公司闹事,打得两个红娘住了院,还当着女方父母的面对女方动手。今年1月,郑瑞成还找来贵阳本地媒体对“婚骗”进行了报道。
这则报道中提到,郑瑞成在跟女方领证后,经历了女方冷暴力、排斥同居、刻意保持距离,且两次跑回贵州,而千禧鹊桥公司则拒不退费且失联。
根据黄倩的说法,郑瑞成后来自认有错,写了一则《澄清道歉书》并录制道歉视频,声称自己所发布的“贵州祥瑞婚恋公司串通女方骗婚”事件不属实,祥瑞绝对合法合规诚信经营。
11月18日,南风窗记者向郑瑞成求证此事。郑瑞成回应,道歉书不符合事实,“就是(公司)不给钱,逼你写这个东西给钱,就这么简单。到现在,还有2.5万没退”。
对于其它指控,黄倩则表示,有一些单子根本和她毫无关系,在前男友开办的千禧鹊桥公司,自己只是一个“打工钱都没有的可怜人”。
例如,原本她和程志东的婚事无关,只是婚介公司帮忙给女方送彩礼那天,其他同事都得了新冠,自己只好顶上,被程志东“摆了一道”,录下了自己数彩礼钱的视频。程志东的说法相反,表示自己相亲时,黄倩作为主要负责人全程参与。“从我和女孩见面,交钱到领证,都是她办的,有视频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