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石爱华

编辑/宋建华

陈雅明一家如今还住在镇政府几公里外的老房里

住在湛江雷州市唐家镇的陈雅明一家，一直有“买套楼房”的心愿。十年前，唐家镇镇政府的大院里建起了三栋“公租房”，得知部分房屋对外公租后，陈雅明一家举全员之力，凑了16.08万房款，“抢”到了最后一套。

正当他们装修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声称也是这套房的“主人”。随后政府“封锁”了这套房屋。陈雅明后来了解到，唐家镇的公租房共有60套，却“租”给了72户，其中10套房涉及一房多主。

随着住户们的维权，一房多主背后隐藏的资金筹集、施工手续，以及房屋面积超标、招租无序等问题被一一暴露出来。十年过去，陈雅明一家既没有住进公租房，也没有拿回房款。“现在回看，从一开工的时候风险就埋下了。”陈雅明说。

陈雅明一家交纳16.08万元的收据

对外放开的公租房

陈雅明今年35岁，在雷州市唐家镇土生土长，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他家的自建房，距离唐家镇政府步行只需十来分钟。

在不到4万人的唐家镇，消息经常口口相传。2013年，陈雅明的父亲听亲戚说，为了解决镇政府公职人员住房问题，镇政府准备在政府大院里筹款建“公租房”。他还听说，多余的房子有可能对“外面”的人出租。

父亲把消息告诉了大儿子陈雅明。

陈雅明不到20岁就到上海打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一两千块钱，父亲说，如果用他的存款，再加上姐妹几个人的钱，能在政府大院里“买”一套公租房，将来无论是他结婚用，还是家人自住，都很合适，并且房价比市面上的便宜。但2013年，公租房尚未建成，也没有对外公租，只接受政府工作人员的预订。

从唐家镇政府正门往里走，绕过办公大楼，就是镇政府筹建的公租房，一共分A、B、C三栋，每栋楼5层，每两个房号被拼成一套公租房，一共60套，每套面积117平米。

2015年，陈雅明的父亲听说“公租房”对外放开的消息。陈雅明回忆，当时镇上有人“买”了公租房，父亲就去找人打听流程，对方告诉他，可以去找施工方，政府已经授权给对方对外招租了。

公租房现场施工负责人名叫陈教英，施工资质当时挂靠在广东省雷州市建筑工程公司下面。根据陈雅明提供的材料，唐家镇政府曾在2014年9月1日与广东省雷州市建筑公司签订了一份公租房建筑补充协议书，协议约定镇政府在2014年9月10日前，要求符合条件的干部职工报名交款，若未按规定日期报名交款，承建方可将公租房对外公租，镇政府全程跟踪监督。

2015年得知公租房对外放开的消息时，陈雅明和父亲都在外地打工，为了“抢到”房子，父亲托亲戚找到陈教英“购房”，被告知只剩下最后一套，房号是A栋的105和106。

“抢到最后一套，当时觉得特别幸运”，陈雅明说，亲戚拿着16.08万元的现金，帮忙定下了这套全家心心念念的房子。这些钱几乎是陈雅明和姐姐、妹妹三个人的全部积蓄。

在镇政府大院的办公点交完钱后，陈雅明的父亲只拿到了一张收据，没有签过任何合同，票面上的收款人为陈教英，上面没有写收款单位也没有盖章。陈雅明解释，因为房子盖在政府大院，交易地点也在政府大院，所以非常信任。“当时也不懂什么是公租房，也不知道什么叫产权证”。

陈雅明说，公租房的价格平均每平米不到1400元，而当时镇上的商品房价格在两三千元左右，比商品房便宜了不少，所以即使知道可能没有“房本”，自己住也非常合适。

交钱时，三栋公租房主体已经建好，只剩周边的配套还没有完成，他们被告知，一旦配套完成，便可以入住。

如今透过窗户，还能看到当年砌的那道隔断墙和地面上的散砖

一套房多个“主人”

交款后，陈雅明的父亲经常到镇政府大院找到陈教英询问交房时间，到了2016年下半年，终于拿到了A栋105、106的钥匙。

这是一套三居室，因为家里孩子多，父亲提出装修一定要多隔一个房间出来，以便家里的人能有独立空间。2017年初，父亲带着施工人员，用砖砌起一面隔断，把房子改成了四居。

陈雅明原本以为，一家人很快就能从老宅里搬进楼房，结果有人叫停了装修。

据陈雅明父亲说，2017年初，他准备到新房里查看水电如何改造，刚到门口，还没有进屋，就有一个人过来声称房子是自己的。

对方是政府职工，称当时选房时抽中了这套，但由于不喜欢1层，就调换到2层的一套房子，但没想到2层那套已经被人买下了，于是决定还是要一层这套。

争论中，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政府人员来到现场，叫停了装修，并且封锁了这套房子。如今，一封8年的房子还是毛坯房，透过窗户，还能看到那道砖砌的隔断墙。

装修被叫停后，陈雅明的父亲特意到镇政府查看了政府职工的抽签记录，对方确实抽中了这套，但换到了2层，对方收据上的房号也是2层。据陈雅明的父亲了解，2层那套房同时被公租给了3个人。

陈雅明父亲称，交房那段时间暴露了很多问题，有部分房屋“一房多主”，有人的收据上没写房号，还有陈雅明家这样存在争议的房子。情急之下，住户们报了警。

报警之后，当地介入调查，施工负责人陈教英被抓。根据陈雅明拿到的官方回复，2019年5月22日，雷州市公安局经侦大队对陈教英进行了询问，陈教英承认因建设工程资金紧张，重复收取公租房房款，从而造成公租房一房多主的情况。雷州市公安局于2019年6月6日立案侦查，同年7月1日将该案移送雷州市检察院，并与陈教英另外一起诈骗案并案起诉。2020年7月，陈教英因诈骗罪被判有期徒刑14年。

唐家镇政府大院大门

重复出租是怎么发生的

陈雅明说，从发现房子有问题至今，已经8年多时间。对于有争议的房子，政府采取了“封锁”的方法，但房款一直没有退回。

2024年，由于一直无法拿到房子又没有拿到退款，陈雅明起诉雷州市唐家镇人民政府、雷州市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以及施工方负责人陈教英，希望通过民事诉讼让对方交付公租房或者退还房款和利息。

广东省雷州市人民法院受理了此案，其出具的民事裁定书显示，唐家镇政府称，陈雅明的房款没有支付给唐家镇政府，陈教英重复出租房屋的行为与政府无关。

而广东省雷州市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也辩称与该案无关。其辩护人认为，陈教英借用其公司资质与唐家镇政府签订工程承包合同，为无效合同，陈教英作为实际施工人和发包人，与唐家镇政府形成了实际的法律关系。在施工合同履行过程中，因唐家镇政府招租未达预期，遂委托陈教英面向社会招租，将收来的钱款抵偿陈教英垫付的工程投资款，收取的钱款分配和使用，完全由镇政府和陈教英决定，与公司无关。

起诉时，陈教英已因诈骗罪处于服刑阶段，他在诈骗案审理过程中曾对公租房招租一事有过辩解，他认为，之所以对外招租是因为政府的工程款不足，其招租行为是镇政府授权的，而部分重复招租的原因，是因为镇政府同期也在对外招租，部分租户将房款交给了副镇长，由于沟通问题，出现了重复的情况，他认为自己并非主观恶意重复出租。

陈雅明提供的资料也显示，部分重租公租房的出租收据上，同一套房，两个租户分别将房款交给了施工方的陈教英和时任副镇长周钊。

最终，法院驳回陈雅明的诉讼请求，认为陈雅明与唐家镇政府之间的争议，不属于平等主体之间的人身或者财产关系纠纷，不属于法院民事诉讼受理范围。

三栋公租房目前有50户入住，其中有政府职工也有社会租户

隐患一开始就埋下了

公租房交房风波暴露的，不仅是一房多租的问题。

民事诉讼被驳回后，陈雅明一家通过信访方式继续维权。2024年5月23日，湛江市12345平台给陈雅明发来了唐家镇政府的回复。陈雅明发现，原来公租房从建设手续到房屋标准都存在违规行为。

回复称，2013年，唐家镇政府为解决干部职工住房难题，决定以集体自筹，住户预交租金相结合的方式筹资建设公租房，并提交了有关方案，雷州市政府原则同意唐家镇建设干部职工公租房，同时要求公租房单套建设标准和筹资渠道必须按照相关文件执行。

在镇政府的回复中，陈雅明得知公租房的建设手续存在问题。回复称，2013年9月，陈教英在未与唐家镇政府签订《工程建筑合同》的情况下进场平整土地，开始施工建设公租房。2014年，雷州市建设工程有限公司（陈教英挂靠公司）与唐家镇政府补签《工程建设合同》。2015年6月，三栋公租房除了楼梯扶手及走道地板瓷砖外，建筑工程基本完成。2016年部分公租户陆续入住，2017年基本全面竣工。截至2024年5月，公租房已经办理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和国有土地使用证，但未办理施工许可证，未完成竣工验收和结算审核工程造价。

房屋面积也存在超标问题。公租房建设前，雷州市发改局批复唐家镇建设公租房面积5528.8平米，共120套，单套面积45平米，资金来源为50%住房集资，50%社会集资，但实际上唐家镇公租房共建设3幢，每幢5层，每层4套，每套117平方米。

回复称，公租房建设前意向摸底时，报名公租房的镇干部职工120多人，但到2014年6月底，只有28人确定交租订房，因不足支付建设工程款，经唐家镇政府班子会议研究，决定将剩余32套房按照16.08万每套价格交给陈教英公租，用于抵付建设工程款。后因镇政府替收了8套房租租金，实际交给陈教英24套房，但陈教英因资金紧张，通过一房多租来筹集资金。

根据镇政府统计，重复公租房共10套（其中2套各有3人租，其余8套各有2人租），另有无房号2套。目前共涉及12户无房户租金168.26万元，利息56.1398万元。政府已经责令陈教英退款。

对于一直没有退款原因，镇政府在回复中提到，因陈教英涉嫌诈骗被判刑，短期内无法退还12户房款，又因公租房公租对象、建设面积不符合规定，未能办理施工许可证、没有支付监理费，导致至今仍未竣工验收和结算审核工程造价。

2025年6月13日，记者致电唐家镇政府，对方确认，陈教英已经被判刑。另外，镇政府一直在努力想办法筹集资金，希望能垫付租户损失。

记者了解到，对于公租房违纪违规问题，雷州市纪委监委已对原唐家镇党委书记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对原唐家镇党委委员、副镇长周钊给予党内严重警告，政务撤职处分。

如今，陈雅明一家人依旧住在镇政府几公里外的老房里，除了有争议的租户，陈雅明说，政府大院的公租房已经有50户入住，其中有政府职工也有社会租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