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藏历春节后的第一周，德庆玉珍也开始了她新一年的规划。

藏历年自古就有历法，它曾以夏秋季的麦收为岁首，以月亮圆缺来推算月、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2015年心里生出教育创新这个念头，8年的尝试探索，德庆玉珍和团队已将这一理念融入到社区治理与发展、儿童自护等方面。

丰富的生活经历塑造了她包容、洒脱的个性。从11岁离开西藏考入内陆名校的优秀学生，到纽约归来反哺家乡为女性赋能的社会活动者，她也曾和当下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一样，面对无限的未知和困惑，不断地汲取养分并找寻答案。

“女性的觉醒，也在推动着社会以更平等的方式成长。”在电话采访中，德庆玉珍和凤凰网分享了自己的观点。海外名校毕业后，她选择数年来深入藏区，服务教育万千个体。改变世俗加诸于藏区女性的刻板印象，打破弱势群体的原生桎梏，在复杂世间，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德庆玉珍 拉萨海雕视角教育咨询有限公司联合创始人

西藏星光社会工作服务中心联合发起人及监事长

宿命般的归来

根据教育部发布的2021年全国教育事业的统计结果，西藏的本科录取率为36.36%，而同年天津的本科录取率为81.61%。较大的升学差距意味着，考入内地西藏班，成为了绝大部分藏民子女一条能够改变人生轨迹的道路。德庆玉珍，就是其中的一员。2003年，她考入上海重点初中，而后就读北京大学，赴海外深造。数十年求学，打开了这个藏族女孩的视野和眼界。

异地求学的辛苦以及不同文化间的冲突，都会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产生影响。即使考入了内地班，依旧有很多挑战摆在德庆玉珍面前。

高中时的她，当众讲话是害怕羞怯的。由于舌头比正常人短，说话时会不自觉的发出卷舌音，幼时的德庆玉珍还因无法清晰表达做过舌部手术。

在西藏班，老师往往扮演着一个亦父亦母的角色，而班主任陈万清老师，就是德庆玉珍成长过程中的领路人。通过一次次的国旗下讲话，她鼓励德庆玉珍放开性格，提高能力。“我在成长过程中遇到了很好的老师，他们让我对汉族的群体画像感受到更加的亲切。”回忆起学生时代，她不禁感叹道。步入大学校园的德庆玉珍尝试着通过各种方式感受社会的多元性。在黄土高坡的民宅中授课，体会孩子们的天真和对知识的热情。于漫天黄沙和漏雨屋檐下，感知社会不同面相的贫瘠与渴望。

德庆玉珍硕士毕业照（右二）

她想要改变，从个人开始，以家乡为原点，用教育做橇板。“其实你会发现，要改变困境，归根究底是人的事情，而教育是唯一一个能够去成为这个变化的路径。我当时隐约觉得，教育是能够塑造完整人格和完整世界观的方式。”她道出自己的初心。

这似乎是宿命般的，留学期间，她曾经读过一本名为《芒果街上的小屋》长篇小说，居住在拉美贫民社区的女孩，通过观察周围女孩们在男权意识下的残酷婚姻，不断成长，拥有了自由和帮助别人的能力。这也坚定了她日后回国的信念，用所学所感反哺家乡，直至现在创立海雕视角，以系统化的方式帮助更多弱势群体。

如果没有选择教育，她可能会在纽约从事金融行业，如美剧中的商界精英，举手投足间便可翻云覆雨。“但我出国时就决定，我是要回来的。”在纽约，金融中心铜牛伫立，资本驰骋博弈，是世界投资者的筑梦天堂。但世界地标华尔街全长不足一英里。只有11米宽的街道自然不能容下海雕飞翔，这类鹰隼是高空霸主，生来就应属于辽阔高原。“我也时常在思考自己的使命，我发现，从事教育可以为我的家乡提供更大的能量和改变的推动力。”

美国华尔街标志：华尔街铜牛

谁说女孩子不能学编程

德庆玉珍是一个务实主义者。从只服务一个人到去年可以覆盖两万多妇女儿童，她并不纠结于基数的多少。对于她来说，“每一个人都很重要”。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到过这样一种女孩，她自小在偏远的山区里成长，很腼腆，无法表达自己的需求，甚至不敢直视你的眼睛。”这是她回到拉萨后的开始，通过青墨斋公益项目提升女孩的阅读量，让她们学会用文字表达思想，让腼腆内向的女孩敢于堂堂正正站在人前发声。

经过教育之后，那个腼腆的女孩在讲台上展示学习成果时，面对一群小男孩的起哄，勇敢地怼了回去。谈及那段场景，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变得轻快。

作为西藏首个关注女孩和女性的项目，从2015年开展至今，青墨斋已历时8年。一批批女孩子的变化成长，给西藏地区提供了崭新的性别视角。“我相信，当回看西藏的性别发展历史，青墨斋的存在不仅引发社会对于少数群体（女孩与女性）的关注，同时也鼓励了更多相关组织的出现，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青墨斋女孩项目

1995年，男女平等被作为国策写入《宪法》，但德庆玉珍发现现今的西藏仍旧存在着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希望女孩子要乖，要听话。”在如何服务西藏弱势群体的方式上，她带领团队做过很多次尝试。她不希望一个女孩成为女性之后，就沦为了女性群体中沉默的大多数。而是告诉这些女孩子们，“你们不一定要去说话，但一定要表达自己”。

除教授写作，德庆玉珍还为女孩子开设了编程课。在她看来，这不仅是互联网时代男女的必备技能，也是现代女性对社会性别角色定位的反抗。通过一连串计算机能够理解的命令语言，她想要告诉女孩子，编程里有数学、有英语，女性可以打破原有认知，进入她们曾被排除和不被承认的领域。

德庆玉珍也是一个善于不断探索的人。她眼中的教育，从不局限于性别、年龄、地点，而是关注所有需要教育帮助的弱势群体。所以，当未成年犯管教所的孩子反复循环犯罪、出狱再犯罪时，德庆玉珍想去探寻这种现象的原因。

她到监狱里关注在押青少年的教育矫正、帮助困境的西藏大学生们创新就业，以求未来他们可以自食其力。从不信任到接纳，她亲历了改变的发生，也见证了无数个困境学生的成长。“独木难成林，只有通过社区和政府的有效合力，才能实现赋能弱势群体的教育目标。我们想要通过比较开放的体系，逐步形成一个闭环。我们试着去打破它的边界，形成比较完善的教育圈。”

涉罪青少年教育项目

从创业至今，这个目前只有十个人的团队，服务了十多万个藏区的群众。他们的计划中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星光计划，寓意西藏的夜空高远辽阔，可以容下千万个星星的微光闪烁。

“女性也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决策者”

“身为女性，我从未要求特殊礼遇，我只恳求各位男性弟兄，别把脚硬踩在我们女性的脖颈上。”这句话来自美国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金斯伯格。虽然很早离开家乡，但由于从小生长在藏区，德庆玉珍亲眼目睹了藏区女性的不便。正是这样的亲身体验，让她对于女性要掌握自身权益有了更深的感受。

德庆玉珍的创业路并非一帆风顺。在创业初期，她就感受到了身为女性所遭受到的排斥感和异类感。她曾尝试跟一个领导探讨该团队中没有一个女性管理者的弊端。然而对方则是反问她，“为什么这么功利？”

在轻视和质疑面前，德庆玉珍也没有退缩。同时，她也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银杏基金会支持下，她不仅获得了一定的资金帮助，也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公益事业中，通过海外考察开阔视野、学习更多的创新公益模式。他们引导和催化积极的社会改变，并组成了“银杏伙伴”，在表达、思辨、碰撞、磨合中，实现更好的自我成长。

德庆玉珍与银杏伙伴

在3月14日召开的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上，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致辞中提出，性别歧视导致只有极小比例的领导者是女性。而在决策中，妇女的需求和利益常被忽视。虽然现今社会一直强调女性应该被更多赋权，但在德庆玉珍看来，职位本身是不应具有性别差异的。她说，我在不同的场所不断强调我的性别身份，告知我是一名女性创业者，只是因为我们做得还不够，性别问题需要被重视。

图源联合国妇女署

交流的过程中，德庆玉珍聊起近期关注的两会提案：将性教育纳入课程以及加重拐卖收买妇女儿童的量刑。

她认为，在孩子全面发展的过程中，应该尽早树立一个隐私观念。在人类完整的知识框架中，性教育是不可或缺的。在服务过程中，她看到很多藏区女性过早失去上学的权利，为了节省家庭开销，连卫生巾都舍不得购买。她们被贴上了善良的标签，在大环境长期的忽视中变得不善言辞。“善良应该是一种品行，而不是一种封印”，就像那个敢于回怼同班男生的小女孩“应该勇敢告诉他们，你不想成为那个被贴标签的人”。

德庆玉珍教导女孩子们学习

在不断的引导中，她见证了藏区女性的改变。年轻的女孩子在课程反馈中写出：“我终于知道来月经原来是不需要感到羞耻的。”在共情她们喜怒哀乐的同时，她也在拓宽着她们人生的上限。

而对于妇女儿童的防拐问题，德庆玉珍也深有感触。她和团队观察到，在很多偏远山区，少数民族的女孩子的受教育程度较低，婚姻也不顺利。大量中年女性的身份都是“全职家庭主妇”，她们在长期的家务劳动中，缺乏自我关爱并且忽视了自身价值。德庆玉珍痛心于这些女性目前的生活状态，并且一直对于这些弱势群体，给予持续的关注，为她们发声。

德庆玉珍与读任务书的女孩子们

为此，在2021年，她成立女性工坊，为偏远山区的女性在生活上提供能自食其力的机会，并开通“看见自己”系列课程，让被传统婚姻模式禁锢的女性知道“怎样的婚姻两性关系是不正常的”。

通过与当地妇联的合作，实现项目的本土化、在地化。碰到听不懂普通话的女性，就用藏语普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让她们觉察到自己作为个体的重要性，能够在遇到家庭暴力和性别歧视时勇敢自救。

就像金斯伯格女法官，用推动男女平等来促进社会公平，捍卫女性与少数族裔的公平权利。在西藏这片场域中，德庆玉珍希望找出一道虽小却有力量的切口。

她相信滴水石穿，性别教育可以推动整个教育体系的变化。她也想用身体力行告诉世间更多的女性“你也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决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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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王诗佳 刘瀚擎 编辑 佘韵卿 图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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