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丨“地位颠倒了”,愤怒的业主开始围剿物业公司

凤凰网《风暴眼》出品

文|吕银玲

二三十个身着黑色制服的壮汉,几名身穿白衬衫颈戴工牌的中年人,把小区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被挡在闸门外的几辆车上,装载着进小区宣传要用的横幅和桌椅。5月17日的江苏常州,天还不算太热,门里门外的人却个个面红耳赤。

小区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受访者供图

小区大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受访者供图

守门的,是景瑞物业公司的员工,以及据说是一天120块从工厂请来的帮手。这家物业公司,在上个月初刚刚收到小区业主的解聘通知书。门外的,是三家候选物业公司,通过公开招投标入围,正踌躇满志准备拿下新盘。

景瑞不想走。

“这小区到底是你们的,还是业主的?”对峙中,业主们围住景瑞物业员工,举起手机怼向对方紧皱的眉头,大声质问。

走到解聘物业公司这一步,业主高静涵花了整整十个月,她牵头成立业委会,试图寻求质价相符的服务。没想到,对方既不改善工作,也不降费,反而处处设阻,甚至接连朝她泼来“三桶脏水”。

01 三次举报

这“三桶脏水”,是针对高静涵接二连三的举报。1991年出生的她,在基层政府部门工作。公职人员身份成了对方猛烈攻击的“箭靶”。

今年5月,纪委发函到她的单位,要求将她送去进行一场颇为正式的谈话。到了地方,高静涵才知道,原来2个月前有人对她进行举报:“作为公职人员,每月从小区业委会获取5000元津贴。”

拿兼职报酬,这是大忌。那段时间,业委会正通过召开第一次业主大会,投票表决更换小区物业。高静涵是牵头人,但这些工作,完全是零报酬,没有任何“津贴”一说。

面对这样的无端指控,高静涵不得不自证清白。她上交了业委会的议事规则,其中明确规定成员不拿津贴;此外,她还提供了银行账户流水,清晰显示没有任何相关入账记录。

“事情大概很快会明朗起来吧。”她想。

然而,还不等喘口气,下一桶“脏水”又迎面泼了下来。有人匿名向纪委举报,指控她在工作时间违反纪律,私自处理小区物业相关事务。高静涵哭笑不得:“我当时处于育儿假期间,本来也不需要上班。”

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些所谓“匿名人士”,正是景瑞物业一干人等。当然,这已不是物业公司第一次对高静涵发难。

从最初筹备业委会时,物业就先是将业委会宣传单清理一空,接着在小区张贴混淆视听的大字报,甚至将举报电话打到她单位领导手机上,称她“利用公职人员身份欺压业主”。业委会成立后,物业加大火力,发出一份两三百人的业主联名函,要求解散业委会。函件中不乏“操控基层”、“蒙蔽社区街道”等指控,将高静涵描述成了一个将整个小区置于自己“掌控”之中的魔头。

但当业委会对照联名名单逐一核实时,竟发现不少支持者的名字也赫然在列。原来,这份名单上大都是以发放礼品、维修满意度调查的名义,各处拼拼凑凑搜集的签名。

风暴眼丨“地位颠倒了”,愤怒的业主开始围剿物业公司

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供图

虽然细想下来,除了花些时间精力应对调查盘问,并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但是高静涵头一次背负这样沉重的压力,特别是接受组织的审视和谈话,让她感到羞耻。

体制内的工作,周围的人员相对固定,一个人被频繁举报,了解内情的人不多,吃瓜的看客不少。不明真相的人,难免产生误解。高静涵的心情为此起起落落,只能劝说自己,“这些都是必须要付出的隐形成本”。

她要花时间向领导解释,自己做的究竟是什么。好在领导很理解她的维权行为,只是反复提醒,“物业水深,要注意安全”。

后来,举报一桩接着一桩,领导的担忧加深了,建议她在合适的时候退出,毕竟,“枪打出头鸟”。

02 地位颠倒了

高静涵下定决心成立业委会,是在去年7月。

那段时间,短短两三个月内,小区电梯频繁故障,迟迟不见维修。有一次,电梯停运了两天。高静涵深受其扰,每次回家都要爬楼梯,当时正值酷暑,热浪滚滚,她很快就受不了了。

当她汗流浃背地来到物业中心,狼狈地站在门口,只见项目经理盯着电脑,喝着茶,空调在头顶嗡鸣,室内突然袭来的冷气让她打了个寒战。

“电梯坏了。”高静涵说。

“已经通知维保单位。”经理用标准的职业化语调回应——看似礼貌却透着傲慢。

“什么时候能修好?”高静涵追问。

“已经通知维保单位。”她得到同样机械的回答。

她想看看电梯维保合同,却遭到拒绝。“我交着钱,受着罪,你们倒是舒坦。”那一刻,她觉得服务购买方和提供方的地位完全颠倒了。

受访者供图

受访者供图

高静涵决定维权。业主们尝试过拨打12345热线,向街道和区里反映情况,但都没用。她想,只有靠成立业委会“自救”了。所谓“自救”,不只是维修电梯,她想进行“地位的调换”。

她算了算,小区物业费是每月2.8元/㎡,由1.49元的基础服务和1.31元的增值服务构成。所谓“增值服务”,业主们几乎没有见过,比如那按标准本应配备的警犬。

小区定位高端,服务却跟不上。就拿监控来说,2022年,高静涵放在电梯间外的垫子不见了,要求查看监控,物业称“正在升级,无法查看”。陆续有不少业主想调监控,物业换了各种理由,任谁也无法查看。直到筹备成立业委会时,高静涵报警进入监控室,才发现,所有监控屏幕一片蓝屏,没有任何信号。原来整个小区一二期监控系统早已全部瘫痪。

小区监控瘫痪,受访者供图

小区监控瘫痪,受访者供图

曾有业主向物业反映楼道墙壁腻子粉大片剥落的问题,得到的却是理直气壮的回复:“批一个腻子粉都要批半年,你回去等着。”慢慢地,业主心生不满,很多人觉得自己无力抗争,选择了消极抵抗:不再交物业费。

高静涵是从去年开始拒缴物业费的。既然物业提供的服务根本不值2.8元,而自己此前多年都全额缴费,她觉得,算下来反而是物业欠了自己的。她试图通过沟通和反抗,争取到更合理的收费标准。

除了这里,在更多城市的更多角落,越来越多的业主因为无法享受到约定的服务,拒绝缴纳物业费。

四川资阳,业主小伊已经三年没交物业费了。每月1.3元/㎡的费用,三年累计了3000多元欠费。她对物业服务很不满意,比如化粪池一整年不清理,夏季臭气熏天,连窗户都不敢开。去年10月,她楼下邻居家被下水道淹了,物业派人上楼疏通时,竟将小伊家的下水道捅破,导致洗碗时脏水四溢,流满厨房。事后,她没有得到任何道歉,只能自己用不干胶修补了管道。

在沈阳,业主林朔也有同样的苦恼。“物业只收费不办事”,林朔住在顶楼,最头疼的就是屋顶常年漏雨、外墙渗水,每次下雨都要把塑料布、盆盆桶桶摆满一屋。一提到维修,物业总是推三阻四,声称维修基金难以启动。就这样,林朔也不再缴纳物业费了。

业主屋顶漏雨,受访者供图

业主屋顶漏雨,受访者供图

03 越来越多业主被起诉

因为不缴物业费,小伊收到了法院传票。那是在今年3月,她第一反应只有惊讶:“卧槽,真有传票啊!”

从两年前开始,她家门上就常张贴半页A4纸大小的催收单,盖着律师事务所公章,警告“不交钱就起诉”。小伊忐忑地查询了相关信息,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自己不准备贷款、没开公司,甚至没班上,即便败诉影响征信,也没什么。

与小伊一同收到传票的,还有3位业主。他们组建了微信群,准备应诉材料。在社交平台上轻易就能找到诉状模板,用微信转文字,快速整理出来,一打印就好了。接着她在小区里随手拍拍脏乱差的环境,刻录成碟。把这些全部准备完,也才用了两三个小时。唯一影响士气的,是看到其他人的败诉判例,他们越来越没自信了——“就当去玩一下午‘剧本杀’吧”,他们自嘲。

“剧本杀”开始了。欠费业主一同走进法庭,整个氛围庄严肃穆。但小伊仍是游戏心态,她的关注点有些琐碎和荒诞——书记员像极了小学老师,不时维持着法庭纪律,提醒“说话慢一点,记不过来”;谁和谁看着像是情侣,频繁聊天被喝止了;对方律师看起来丧丧的,微信头像十分滑稽……

她站在被告席上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这一切,不觉得自己是来接受审判的。

待到自行辩护时,她回过神来,指出小区绿化长期无人打理、消防设施年久失修,物业合同也早在2023年就已过期。随后,对方马上又出示了自管委(业主自发组织并选举产生的自治机构)的接管证书,相关人员的签字画押证明物业入驻小区的合法性。交锋结束,小伊觉得,“这场剧本杀,只发挥了70%战斗力”。

在最后陈述环节,小伊楼下那位曾被下水道污水倒灌的邻居,情绪激动地说:“我家都被脏水淹了,臭气满屋,这是物业管理失职,应该是物业赔我钱!”

应诉期间,小伊曾在社交平台发帖求助,没想到收获了3000多条回复和点赞,原来同样经历的人还有不少。5月初,小伊收到了判决结果——全款缴纳物业费。“看来没戏了”,她把手机一搁,连判决理由都懒得细看。

另一边,林朔已经是第二次被物业告上法庭。第一次是2021年,最终法院判决打8折缴纳物业费,他按比例缴清以前的费用后,继续拒缴新产生的费用,2021年以来累计了2800多元。这次,法院直接判他全额缴费。

林朔也不甘示弱,2022年就合同公平问题起诉物业公司,还征集了100多个业主的电子投票和10多个业主的线下签名,但一审、二审都败诉了。法院给出的理由是,单个业主无权起诉。

虽然他的物业费只有0.65元/㎡,但他觉得,物业入场合法性存疑,小区公共收益在未经业主同意的情况下,被充了物业费,考虑到种种因素,物业收费至少应打7-8折。

业主在群里质疑公共收益用途,受访者供图

业主在群里质疑公共收益用途,受访者供图

“难道就只能物业收钱,业主就不能维权吗?”他觉得不服。

04 降费潮起

高静涵、小伊和林朔,可能不知道,自己为私或为公、消极或积极的一点点抗争,满身狼狈,已经成为了一场浪潮的微小浮沫。长期处于话语权优势地位的物业公司,正面临渴望质价相符的业主们的全面围剿。

自2023年萌芽、2024年下半年逐渐声势浩大,物业“降费”的呼声,已经席卷大江南北,一呼百应。多地密集出台物业费指导价政策,一些小区业主通过联名上书、拒缴物业费的方式倒逼物业降价。2025年初,武汉、重庆、南昌等城市超100个小区官宣降价,平均降幅20%-35%。

最先感知到这种行业震荡的,就是物业一线员工了。

“网上都说……”只要听到这个开场白,物业经理何广俊就能猜到接下来的话——“现在网上都在说物业降费,你们什么时候降?”仅4月,就有6户业主找他询问,前台接到的相关咨询更是多达40起,甚至有业主放话:“不降物业费,就不缴费”。

这些业主,大多是何广俊印象中的“优质客户”:平日里积极配合工作,按时缴费,严格遵守各项规定。他先是耐心解释:“目前没有接到降价通知,物业费是依据前期物业服务合同来定价的,而且我们提供的服务与收费是相匹配的。” 业主不死心,反复确认后抛下一句:“再等等看”。

何广俊从业15年,他所在小区的物业费每月1.61元/㎡,在他看来并不算贵。他纳闷,怎么业主忽然想降费了?他把这些变化归咎于今年有委员提出物业费改革的提案,特意搜出相关新闻报道,在评论区留言发泄自己的愤怒:“你知道物业费的构成是什么吗?这样胡说八道。”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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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春市,物业员工小玖对降费浪潮也有体感。她所在的小区定位高端,共有一千多户业主。物业费每平方米4块多,在当地不算低,因此一直以来都有业主提出降费诉求。

“以前还没有物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了”,一些上了年纪的回迁房业主情绪激动,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有一次,一位业主张口谩骂,质问为何别的地方有空置房减免政策,而这里没有。小玖只能用通用话术回复,即使这些声音上报给公司领导,得到的也只是一句“降费?不可能”。

不少小区的业主等不及政策调整了,“揭竿而起”,像高静涵一样,选择了更直接的对抗方式。一家物业公司的负责人老孙,借助自己对各种楼盘业态的接触,做起了自媒体。为了加强与业主的联系互动,他也会帮各地业主成立业委会、协调降费或者换物业。

今年,他在社交平台上收到的各地求助信息越来越多了。最近,浙江宁波一小区的业委会联系到他,说小区物业费标准为3.4元/㎡,130平的房子,一年光物业费就要交6000块钱,巨大的开支让业主们很有痛感。

老孙特意前往这个小区考察,发现小区绿化管养不够精细,安保人员配置缩水,服务与物业费标准并不匹配。

他走访过不少城市,虚高的物业收费很普遍。重庆许多新开发的超高层小区,物业费起步就是每平米三四块钱;内蒙古一些七八年前交付的大规模小区,物业费也定到了2.5元/㎡以上;高端项目甚至突破5-10元/㎡。

近十年,各城市物业费逐年攀升,年均涨幅超过8%。怎么就要降费了?大家都还不太习惯。

05 被催费逼疯的物业人

最不习惯的,就是小玖。

降费,让不少原本正常缴费的业主,也进入了观望状态。而她,原本是物业公司的内勤采购岗,从2023年年中开始,不得不协助物业管家的催费工作。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看人脸色不说,收费任务完不成,还要面临加班和停休。

每个季度末都是关键的收费节点,这些月份通常都要加班五六天,而6月和12月几乎整月无休,要电话甚至上门催费。去年年底,小玖有一次催完费回到家,已经快12点了。

集团下达了严苛的催费指标。以4月为例,催收额度需达到50万,分配到平均每天约1万多。若连续两三天不达标,就要面临10-20个蹲起或蛙跳的惩罚。体罚之后,还要被扣100-500元的工资。

指标监管越来越严格,以前季度末的节点,正悄然爬向每一个月初。从2023年起,基本每月20日后都要停休加班,到了去年,这个时间提前到15日甚至10日。当催费情况特别糟糕时,从每月1号开始,领导就会紧紧盯着指标,让小玖每天都感到窒息。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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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高压绩效要求转过身去,小玖又要应付业主们五花八门的拒缴理由。她清楚记得,有一位业主连续三四天,早上来到物业办公区,一进门就躺在沙发上,一直到晚上才离开,全程一言不发。后来才知道,这位业主拖欠物业费不到5000元,曾称自己不在小区居住,要求减免费用。现在他听说预缴费可赠送礼品,又跑来软磨硬泡,索要价值8000元的鱼竿,“要拿去送领导”。

但公司不允许线下采购,这礼品又价格过高,她们只能拒绝业主的要求,最后闹到法院调解才收场。

何广俊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最近,物业集中清理了僵尸车,一名40多岁的业主来到办公室,坚称物业弄坏了自己的电瓶车。可实际上,那电瓶车早就只剩一个架子,轮胎都没气了。物业提供了清理时的工作视频,但业主不依不饶,最后挤出一句:“不交物业费了。”

“他已经拖欠了两年物业费,这不过是又找了个借口罢了。”何广俊说。

去年底催缴时,公司将“钉子户”业主单独列了名单,约有30多户。他记得,其中有一户业主已经欠费5年,每次催收,只回一句:“你去告我呀!”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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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实,物业公司起诉欠费业主的成本极高。物业经理沈恺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一个万户小区,一年最多起诉10户,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杀鸡儆猴”,对于多数欠费业主,物业公司束手无策。“业主违法成本太低了。”他说。

在降费潮的汹涌声势中,物业人更被动了,有人调侃自己“患上了‘催缴羞耻症’。”他们曾经觉得收物业费天经地义,如今,看到别的小区纷纷降费,自己收费时没了底气,也没了有效的应对话术。

沈恺发现,周围不少项目经理,催费积极性很低,甚至能拖就拖,只等着倒逼公司降费。

06 地产失血

从前的物业公司,可谓是一块肥肉,谁都想来分一杯羹。那时候,业主“不差钱”,物业背靠着地产商大树,更是“好乘凉”。但如今,随着房地产行业下滑,这两个资金来源,都枯竭了。

小伊是2023年被裁员后才回到老家资阳的,几次求职失败后,靠着存款维持生活。她很庆幸,六年前直接50万全款买下这栋二手房,没有房贷,否则负担更重了。如今,房价直接腰斩,加剧了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一年上千的物业费,虽然看起来不值一提,但也让她十分“肉疼”。

物业费收不上来,过去还有地产商撑腰。但现在,地产商自身难保,还常常需要物业公司输血。

高静涵所在小区的物业公司隶属于景瑞控股,如今景瑞控股已深陷债务危机,公司2022-2024三年连续亏损93.6 4亿元,2024年仅借款就高达159亿,今年还多次被清盘呈请。高静涵怀疑,业主交的物业费,被拿去补贴地产板块了。“按照估算,小区一年的物业费加上公共收益,大概有1000万。可十年下来,可见的公共收益却只有120万左右。”

景瑞控股2024年年报截图

景瑞控股2024年年报截图

当业主询问资金去向时,得到的答复永远是:“钱都交到上海总部去了,要用的话,得层层往下批”。由于资金紧张,物业公司拖欠了保洁、保安的外包费用,甚至惹出保安公司在小区闹事、保洁人员罢工的闹剧。

景瑞控股拒绝了凤凰网《风暴眼》的采访诉求,上海景瑞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的电话则始终未能接通。

现金流吃紧的不只它一个,各大物企都在想方设法回血。去年碧桂园甚至成立了由公司高管组成的“欠款追讨委员会”。融创等8家上市物企则与关联房企开展了十余笔以资抵债交易,合计抵消应收账款超26亿元。

小玖所在的公司,已经开始缩减采购预算了。如果同一物品采购量过多,会被领导反复盘问用途和使用情况,细细落实到具体位置和使用人。在平台上采购的应用额度不变,但付款周期拉长了。此外,虽然节庆氛围活动还在增加,但总体资金不变,每样活动都办得更“节俭”了些。

沈恺不理解的是,明明已经那么多物业公司经营困难了,很多公司还热衷于花好几万搞“百家宴”、“烤全羊”等社区活动,或者在妇女节举办美甲活动。他认为,这样的活动,一个2000户的小区,能覆盖的业主也就50户,只是为了短期提升品牌影响力,却花费大量成本。

在他看来,这样不平衡的资金滥用,是一种新的“内卷”。

行业形势愈发严峻,哪怕是为了保盘,这费也非降不可了。沈恺感慨:“经营好的时候,10个项目中有1个降费,另外9个项目都会骂它扰乱市场。但现在,只要有6个降费,剩下的4个项目,很快也就扛不住了。”

07 赶走那个烂物业

交不起物业费的业主,和收不到费被扣钱的物业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都碰到过刁钻的对手,都不乐意听多方多说一句。他们的积怨,最后全部化作对价格的锱铢必较上。

对高静涵来说,成立业委会既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也是矛盾长期积压后必然的爆发。这本质上是一场话语权的争夺战。

业委会成立之初,她本希望能与物业良性沟通,实现质价相符——要么降低费用,要么提升服务。然而,业委会连续三次发出沟通函,物业都直接无视了,既不移交资料,也不公开账目。

高静涵想,既然无法沟通,那就召开业主大会解聘它,“物业公司‘躺着赚钱’的时代该结束了。”

没想到,景瑞物业在多次对她进行举报之后,又出新招。在业委会开始为解聘跑票的第三个晚上,小区里突然贴满降费通知:景瑞决定将物业费从2.8元/㎡降至1.8元/㎡。在高静涵看来,这既没有通知住建局,也没告知街道和社区,显然是试图笼络人心,挽回局面。但为时已晚,业主早已看清其中的套路,最终,以超过80%的支持率,与景瑞物业解除了合同。

从去年12月经历几番曲折成立业委会之后,高静涵一边忙着准备各类物料,一边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举报,忙得不可开交。有一次深夜回到家,不到两岁的宝宝因拉肚子浑身无力,不停地哭喊着“要妈妈”。她看着孩子软蔫蔫的模样,满心愧疚。

她自己好像也脱了层皮。回头看去,才发现原来这临门一脚,从跑票到开会投票,把物业解聘掉,只用了短短10天时间。原来,这事儿本就不该那么艰难。

换物业,之所以难于上青天,正是因为很多物企背后都是盘根错节的地产商,服务时“店大欺客”,要撬动其根系时,更无疑是动了别人的蛋糕。每个小区都像一个小型社会:对抗,诡计,人性,在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有物业从业人员在社交平台分享斗争经验:“不要设业主群,业主群是纠纷聚集地。”一场物业与业主的较量,演成了谍战剧,物业的首要任务,是尽量避免业主团结起来。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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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助业主成立业委会的老孙,想反其道而行之。他觉得,过去业主只能被动接受前期物业合同定下的价格,在权益受损时难以发声。有了业委会,才能扭转小业主所处的弱势地位,争取议价权。

那个找到他的宁波小区业委会,让他印象深刻。业主与物业积怨已久,业委会主任是个公司高管,认知较高,也很强势,当发现物业公司面对维修问题只会推诿扯皮、为地产商的不作为兜底“擦屁股”时,他直接放下狠话:“哪怕以后卖掉房子,不住这儿了,也要先把物业踢出小区!”

然而,折腾了许久,也只是换了一个项目经理。“即便成功成立业委会,真正能实现调价的小区也寥寥无几。”老孙说,“多数情况下,物业公司只是略作妥协,‘仨瓜俩枣’就打发了。”

08 被举报不是最伤心的事

被三次举报的高静涵没有哭过。但终于解聘物业公司后,她却哭了。

那是在她把为候选物业公司拟的合同发给业主后,2.2元/㎡为上限的价格,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业主在群里质问:“我们辛辛苦苦帮你跑票成立业委会,结果物业费就只降了6毛钱?”“凭什么定2.2元,谁给的权力?是不是有黑幕?”

她刚结束工作准备开车回家,一看消息,发现正在恶语相向的,竟然都是那些维权路上曾并肩作战的伙伴。想到为制定合同熬夜到凌晨的那些日子,她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值得”,崩溃大哭起来。

马上,她又压住心中的委屈,解释道:“这只是征求意见稿。价格是根据小区面积、户数、物业服务人员成本等初步测算出来的。”她觉得,小区原本定位高档,如果要达到服务标准,物业费过低,很难吸引优质的物业公司接盘。但业主马上又对成本测算的每一个细节提出疑问,比如聘请一个物业管家,3000元还不够吗?

业主的不安全感、物业和业委会都要面临的质疑和委屈,归根结底是信息黑箱带来的。毕竟,资金使用不透明、公共收益被挪用的情况,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老孙告诉凤凰网《风暴眼》,南京一个刚交付5年的小区,4000多万的公共维修基金,一年多时间就被套用了将近1000万。

高静涵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和质疑,新合同特意采用阳光酬金制。与传统的“包干制”不同,所有物业费将留在小区的共管账户中,每一笔支出都公开透明、定期公示。

业主维权专家舒可心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探索更透明的资金管理模式。他在各处推行信托制物业模式——每个项目拥有独立银行账号,与物业公司自有资金严格区分;资金使用高度透明,通过双密码账户实现业主随时查账。他告诉凤凰网《风暴眼》,从2019年至2024年,仅成都一地就有大约1000个小区采用了这一模式。

其实,以前的物业公司对公开透明避之唯恐不及,但如今,信托制却成了一些物业公司的救星。“那些公司已经深陷亏损泥潭和信任危机,主动尝试信托制,至少还能保住10%的利润率。”舒可心说,“这是‘立地成佛’了。”

信托制物业管理开放式预算会议,舒可心供图

信托制物业管理开放式预算会议,舒可心供图

物业从业者也开始意识到,越公开透明,与业主之间的矛盾越少。沈恺为此费了不少心,他发现,业主并没有时间看公示栏和又臭又长的报告,会把现场作业情况拍下来或者直播,用视频的形式让业主看到,他们平时做了大量不被注意的繁琐工作。

但在他看来,由于物业多年来快速扩张,大部分项目经理并不专业,惧怕矛盾,回避冲突。什么也不如好的制度更可靠。

高静涵明白业主质疑自己的心理,毕竟和物业“穿一条裤子”、为自己谋取私利的人,在业委会领域也并不罕见。她也从制度入手,业委会设为五年一届制,防止有人钻空子。

她又想起领导的嘱咐,“枪打出头鸟”。等阳光酬金制过了磨合期,小区管理步入正轨后,她想回归原本的生活。她年轻,不愿在不合理的现状面前妥协,怀着改变的冲劲。但冲得再靠前,终归还是为了,回到自己的小区、小家时,能够平淡而满足地生活。

(文中高静涵、小伊、林朔、小玖、沈恺、老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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