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解放日报 张凌云 王倩 喻安琪

6月24日凌晨，受持续强降雨和上游来水的叠加影响，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榕江县境内多条河流水位持续、快速上涨，最大洪峰流量为11360立方米/秒，这场30年一遇的洪水，导致县城多处低洼地带被淹。

当日12时，榕江县防汛抗旱指挥部将防汛应急响应提升为防汛I级。仅十分钟内，这座县城的标志性场地“村超”足球场就被淹没。场内积水有一米多深。原定于本周末的赛事也被迫推迟。

6月26日，洪水虽已退去，但给这座刚刚红火起来的县城留下疮痍：城区道路被厚厚的淤泥覆盖，低洼处仍有积水，车辆难以通行，无数车辆被洪水浸泡。截至6月26日11时，此次洪灾造成县域内6人不幸遇难。

24日，洪水中的“村超”足球场。

“村超”球场从25日起已开始清淤，体育设施受损严重。这座球场是榕江新生的象征：2023年夏天，“村超”火爆出圈，持续不断的足球赛事与民族表演让球场成为焦点。榕江人常忆起2016年寨蒿河涨水淹场后，足球爱好者们自发清淤重返绿茵的往事。正是从这里，这座刚脱贫不久的小县城燃起了蓬勃生机。

但现在，这些又都埋在了洪水带来的淤泥下。目前，榕江县人都投入到抢险救灾中，各方救援力量也在向榕江县集结。

暴涨的洪水、来不及转移的物资

水从四面八方不断顺着电梯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很快，常驰广场的负一层就被淹没了。

最初，王杰和很多榕江人也没料到，洪水会进城，速度来得还如此快，根本来不及反应。

王杰的饭店，在洪水中被淹得只剩下门头。 受访者提供

王杰的两家店都开在常驰广场里。这里是榕江县最繁华的商业区，有地下一层加地上三层，共四层。广场距离河流仅一路之隔。

榕江县地处三条河流的汇聚之处。24日早上，榕江发布的公众号称，县内平永河、寨蒿河、都柳江水位，均已超过30年一遇洪水等级，提醒受威胁区域的所有居民，在上午9点前转移至安全地带。

上午8点半左右，王杰收到了广场管理人员的通知，要求店铺把店里的物资尽快转移。王杰赶紧到自己的运动品牌店里，把货转移到隔层稍微高一些的仓库。

有些人转移得更早。23日白天，榕江的雨就下得很大，上游来水凶猛。苏乐在24日凌晨接到通知，要求赶快转移物资。他和朋友先帮住处地势低的朋友搬家，把值钱的物资七七八八搬到地势高的场所。苏乐在榕江有两家酒吧，有一家正在筹备中。搬完家，他又开始转移店里的设备和车辆。

24日凌晨3点半，刘科科接到房东的电话，让她赶紧把仓库里的货撤出来，仓库里堆着腻子粉、涂料和防水材料。

三年前，刘科科从凯里市区来到榕江县城做涂料生意，看中的正是榕江“大湾区桥头堡”的定位。她在榕江县城有两处仓库和一处店面，打电话来的是地势处于较低位置的天佑小区的仓库房东。

刘科科租住的房子离仓库不远，她立马联系工人来抢救货物。店员和十几名志愿者，接力搬运。

6点，积水已经到了脚踝处，刘科科还想再搬一会。在社区工作人员引导下，刘科科和同事们不得不撤离，“那个时候水位暴涨了，已经搬不了了。他们叫我们赶紧撤离人，货先不管了。”

进水后，王杰发现店里开始断电断水。水涨上来的速度很快，只搬了半小时的货，王杰就店里赶紧撤离，“再不走就走不了了”。9点，洪水开始灌入常驰广场，很快便淹没常驰广场的一层和地下一层。

下午，榕江县的防汛应急响应已经从II级提升至I级。榕江人在各自的朋友圈和群里，转发着城区100年一遇的洪水淹没范围图，互相通知按照此图紧急撤离。

刘科科一行开着那辆未装满的4.2米长货车，驶向了地势较高的府前公馆仓库。但让刘科科没想到的是，这处仓库在两个小时后也被洪水淹没，“货应该是全军覆没了，腻子粉全都不能用了。”

第二处仓库被淹后，刘科科又赶到在县城新区的门市，把几十本账本装在两只防水涂料的塑料桶抢救出来。

“以前也没经历过这种天灾，我们也没有考虑过买保险。”当日下午，刘科科驱车前往30公里外的黎平县亲友家避险。

“现在店里全是淤泥，药品都被水泡了。”6月25日晚间，“村超”球场附近的卉康药房老板阿卉告诉记者。

这间50平方米的药房已经在县城开了十多年，今年4月刚重新装修好。24日一早7点多，阿卉来到药房把较低位置的药品挪向高层货架，1小时后，她被迫撤离。

阿卉的药房在洪水后。 受访者提供

“榕江每年都有几天，河水翻上河堤，但都不严重。”阿卉还记得，2016年榕江县遇上的最大一回涨水，店里进的水有10厘米高，“这次我就想着，涨水最多也就和柜台一样高，差不多齐腰。”但洪水的破坏力远超阿卉的预期。

“村超”火爆之后的活路

社交媒体上，榕江县城被洪水侵袭的画面推到网友眼前，许多人惊讶地问，“这是不是那个举办村超的榕江？”

24日上午，在社交媒体上爆火的“村超”足球场，短短几分钟内被洪水吞噬，变成一片汪洋，只露出了几块印着红底白字“贵州村超”大字的展板。

一天过后，这个位于寨蒿河边的足球场里，水已经逐渐退去。几台挖掘机开进了场内开始清淤，厚厚的淤泥堆满了足球场内和看台，最深处达25厘米。场内的体育设施受损严重，被洪水冲得东倒西歪，满目狼藉。

洪水退去后的“村超”足球场。 受访者提供

这几年，因为“村超”爆火，为了给观众提供更好的观赛环境，榕江一直在更新场内的设施。

榕江县足球协会副主席陈兴洋告诉记者，上周周末，因为中考，“村超”暂停了一周的比赛。本周末，原本是“村超”20强决赛的第八轮比赛。现在比赛不得不取消，什么时候恢复也是未知数。

24日早，熊竹青在自家店门口，眼睁睁看着洪水淹掉了一半的门面，嘴里说着“完啦完啦”。1小时后，她把拍下来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写到“千言万语只能说4个字无助无力”。这家打着“榕江西瓜妹乡村土特产”招牌的门店，是熊竹青在“村超”火了后在榕江开始经营的。

熊竹青的店铺在洪水中。 受访者提供

2023年夏天，榕江的“村超”出圈，给不少本地人带来了新的就业机会，其中，也包括熊竹青。一次“村超”比赛的现场，她因热情赠瓜被视频拍下，意外走红，被网友称为“西瓜妹”。后来，在榕江电商部门的帮助下，她开起了门店和网店，销售农产品。

“村超”从一项“草根赛事”迅速崛起为现象级IP，激活了县域经济。2024年，榕江累计接待游客946.18万人次，同比增长24.36%；旅游综合收入达108.03亿元；新增文化旅游市场主体1850家，其中新增餐饮业市场主体1179家。

“村超”给这座几年前刚刚摘下贫困县帽子的小县城，带来了新的生机。和熊竹青一样的榕江人，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新的住宿、餐饮在这个县城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一栋又一栋新楼拔地而起。去年6月，王杰在常驰广场，又盘下一家160平米的店铺，投资30万元，开了一家餐馆。

但现在，这些多年的经营经过一场洪水后都埋在了淤泥里。25日凌晨3点，王杰发现水开始退了，趟着水去了店里查看情况，餐厅的设备全都坏掉，需要花钱再整理，运动品牌的店铺也损失了70万元的货。他估计，两家店的损失不少于100万元。

25日下午，王杰两家店里的水才完全退去，淤泥大概积了半米深。洪水退去后的街道上，味道不好闻，灰尘也大，王杰不得不戴起口罩打扫卫生。“东西都得扔完，差不多都空了。”

苏乐投资生意，也是因为“村超”带来了新的动力。“外来的游客多了，会觉得我们小地方的酒吧不够高级。我想着要把外面更好的环境和更好的体验带到榕江。”今年，他正在榕江筹备一家新的酒吧。新的装修材料和设备前几天刚刚抵达榕江，现在却都被泡了水，苏乐盘了一下，大概80%的设备都报废了。”苏乐说。

“昨天看到很多人都在哭，很多人多年的努力都一夜回到解放前，可能都会负债。”苏乐感慨，“县城受到洪水冲击最严重的，也是一楼二楼做生意的百姓。”他也为很多都在努力自救的榕江人感动，“大家蹚着水去店铺里能抢救一点是一点，尽量减少损失。”

这座县城，许多人和苏乐一样，从24日凌晨开始一直到25日，都未曾合眼。

断水断电中的自救和互助

25日，榕江县委书记徐勃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榕江县县城老城区和新城区加在一起，接近有3.19平方公里的区域被洪水浸泡。洪水下降以后，凡是房屋安全的，老百姓都陆陆续续返回家中，开展生产自救，清扫污泥。同时，消杀队伍已经全面进入灾后清淤和消杀工作。”

24日晚间，榕江县慈善总会发布水灾款物捐赠倡议书。目前，榕江县各乡镇仍在不断自发组织群众开展生产自救，各方救援力量也在向榕江县集结。

洪灾对榕江县城区域的电力设备造成极强损害。自24日上午，县城断电。榕江供电局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目前从网级公司，省级公司到地市、县级供电局都在驰援榕江抢修，尽快恢复电力供应。

在县城新城区，去年刚刚开业的贝朗迪酒店因为地势较高，未受到洪水影响。酒店在前台贴出了无偿提供充电点和卫生间的告示，买来了不少凳子，供前来充电的市民们使用。

直到25日晚，榕江人的微信群里，终于传来了一点好消息：晚上8点多，灾后的榕江街道首盏路灯复明，在新城区，也有部分小区开始通电。

但县城的大部分区域，人们依旧只能在断水断电的情况下清淤自救。截至6月26日早，榕江县城的新老城区恢复供水低楼层供水。但由于管网损坏严重，清淤清扫用水量大，导致新老城区水压压力小，水量不足，榕江水务公司仍然在紧张地开展管网抢修工作。

直到发生洪水的第三天，熊竹青才第一次进入自己的店铺内。白色的墙壁表面凝固了一层厚厚的黄色泥沙，关店前摆放整齐的储物柜已部分坍塌，只留下堆叠的层层木板。整个店铺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墙上挂着的村超赛场图片。

熊竹青在洪水发生的第三天终于进入自己的店铺。 受访者提供

朋友圈里，熊竹青拍下了店铺的照片，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求助，“求救志愿者帮帮忙清理”。过去的两天，熊竹青走遍了榕江县城的每个角落。

这两年，她开店认识了很多本地人。洪水来临后，熊竹青自愿接应救援队，将重庆赶来的救援人员带往杨家湾、头塘村、忠诚村等区域分发物资。她成为了受困人员和救援队联系的桥梁，利用自己的朋友圈将四面八方传来的讯息进行扩散和整合。

她将自己的工作室打扫好，为洪水灌家无处落脚或被困县城无法返程的游客提供免费临时住所，“虽然只能打地铺，但是勉强也能够住下十人”。

安置好受困人员后，熊竹青匆忙投奔向亲戚家，途中遇到多位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眼神中满是惶恐与无助，我只能带着他们回到亲戚家”。次日洪水退去，受困人员得以妥善安置，她的工作室又成为了救援人员的休息场所。

由于所处地势较高，远离县城的月寨村并未在此次洪水中损失太多。村里的嬢嬢们决定为这场“暴雨”撑起一把伞。

之前，每次“村超”有比赛和活动，场上总少不了“月寨嬢嬢团”的身影。这一次嬢嬢们又一起出动，从田地里收割茄子、甜瓜并用两层塑料袋打包好；没有肉，月寨村就每家拿出自养的两只鸡，烫毛、去内脏，处理得干干净净一起装在三轮车上运往县城。

第一趟送物资时，月寨村的杨海丽跟着一起去了。她看着救援队翻上瓦片房顶，从墙缝里艰难地将老人抱出，还看到整座城市浸泡在浑浊的黄色江水中，后援力量只能在淤泥之上搭灶生火。她赶回月寨村把情况告诉了其他嬢嬢。月寨村随即分工，在短短一个下午，院子里依次排布着水盆、大桌、灶台、柴火，阳光女子合作社流水线作业，将刚从地里采摘的蔬菜变为热腾腾的饭菜。从那之后的第二趟、第三趟，三轮车里的蔬菜变为了炒茄子、炒苦瓜、西红柿炒鸡蛋、辣子鸡，“六辆三轮车送去的晚饭，是一千多份了”。

25日深夜，杨海丽送完最后一批物资回到月寨村，她又开始清点明天要送往城里给救援人员的补给。她也担心，“要是明天还送去，可能以后也没有的卖了”。送饭时，她看到救援人员的车上贴着红底黄字的一句话：“洪水不退，我不退”，便再次坚定起来。

月寨村空气的柴火味刚刚散去，嬢嬢们的联系群里留下这样一条消息：“谁家有多就多拿，谁家有少就少拿，谁家有鸡就拿鸡，有肉就拿肉”。

在过去的几年里，她们也是这样，出现在每一次榕江需要的时候。

（王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