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年慕安会多了哪些中国元素?中国可以为俄乌和平进程做哪些努力?政要云集的闭门组会上讨论了什么?我们对话了全球化智库(CCG)创始人兼理事长王辉耀先生。全球化智库作为慕安会伙伴,多年来均会在大会期间举办官方边会。
核心提要
1. 王辉耀提到,今年慕安会报告的主题,从“西方的无助”到“双输”到“多极化”,是一个过程,就是他们开始承认的这个世界已经进入多极时代。由于特朗普2.0的冲击,现场对中国期待普遍更高,与会嘉宾大多认为,中国是多边主义的稳定锚、定心丸、减压器。
2. 王辉耀认为,关于特朗普的俄乌和平方案。普京预计不会全盘接受,尤其是提供和平保证方面。但是美国防长提到“美军不入驻”之余,还专门提到“欧洲和非欧洲国家军队”来提供安全保证。这就为中国通过联合国维和机制参与和平进程提供了想象空间。
3. 在经济安全的内部闭门会上,王辉耀提到中国以降关税、零关税来对付特朗普的加征关税,引发现场热烈共鸣。《经济学人》总编辑赞尼认为在地缘政治上应对特朗普最好的方式,就是其他国家联合起来:特朗普加税,我们都还减税,我们都还开放,我们坚持巴黎气候协定,坚持WTO 。
4.王辉耀提到万斯演讲对欧洲的攻击,可能是特朗普政府对欧洲进行道德打压的谈判手段。特朗普与普京的关系已经极大冲击到了跨大西洋关系。而且特朗普的“经济型思路”与之前总统的“军事型思路”不同,他注重实际利益。接下来淡化意识形态的新大三角合纵连横时代有可能到来。
对话丨侯逸超
编辑丨侯逸超 王诗韵
中国是多边主义的稳定锚、定心丸、减压器
侯逸超:王老师好,很高兴在慕尼黑采访您,您觉得今年的慕安会如果用一个关键词概括的话,会是什么词?
王辉耀:前几天(主办方)在柏林举行了慕安会的启动仪式,然后发布了他们的报告,我是唯一来自亚洲的代表。我看到报告讲的是“多极化”,使我印象很深。因为去年的报告主题是“双输”,前年的报告主题是“西方的无助”。从“西方的无助”到“双输”到“多极化”,这个是一个过程,他们开始承认这个世界已经进入多极时代,单极时代可能已经过去了。更重要的就是今年他们加大了对南方国家的邀请力度,30%的代表来自南方国家,50%的代表是妇女,对南方国家的关注是特别大的。
另一方面,我觉得今年由于“特朗普2.0”带来的不确定性,大家普遍对中国期待高,我碰到很多代表都说王毅外长讲话非常好。另外中国仍然是多边的一个稳定锚,或者说一个定心丸,或者说是目前混乱局面的一个减压器,中国的作用开始凸显,中国做的比较受赞赏。比如说特朗普在加税,中国却说我们可以这个给40个国家免掉所有的关税,到中国来零关税。还有单边开放几十个国家的签证,我甚至建议可以给美国、英国、加拿大都开放,这样可以增大中国的吸引力,也提升我们的旅游行业。
总的来看,我们参加慕安会已经有8年了,以前就在一个酒店,今年扩大到两个酒店,而且人数也有所增加。单独在慕安会上举办官方边会只有全球化智库,我们今天这个会议规格也挺高。包括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主席、美国前贸易代表迈克尔·弗勒曼(Michael Froman)都参加了,另外还有斯洛文尼亚前总统以及塞内加尔前总理。
侯逸超:既然我们的边会规格很高,但每年给的地方却很小,您有没有和主办方沟通,配合中国增强的影响力,给我们一个更大的空间或者更多安排?
王辉耀:我觉得这个说的对,我们可能以后会争取一个更大的空间,因为今天的场次有所增加,关于中国的议题有所增加,但是中国智库还是不多。我觉得场地确实是要加大,另外除了王毅外长在开幕式的这个重头戏,上主旨演讲这个台子的中国嘉宾还要增加。现在慕安会选中一些图书在他们的书店举办分享会,我的一本图书《跨越修昔底德陷阱》被他们选上,是我跟格雷厄姆·艾利森的对话,我们也觉得效果不错。总的来讲,中国确实可以加大在慕安会的参与力度。
中国或通过联合国维和机制参与和平进程
侯逸超:我注意到这次俄乌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受关注的问题。您去年也提到过特朗普上任之后,他是一个交易型的风格,中方可以和他谋求一些合作。现在很多人会把美国提出的和平方案类比成1938年的慕尼黑协议,就是把乌克兰抛到一边去。很多人也会期待,中国应该在里面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甚至前任的慕安会主席伊辛格大使也提到过,中国应该提供安全保证。您觉得中国应该怎么样介入议题?
王辉耀:确实很有意思。我觉得现在美国特朗普跟普京和泽连斯基通完电话以后,现在一下子提上议事日程。美国不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冻结目前的冲突边界,派德国,法国、波兰这些欧洲部队的方案,我估计普京可能不会全盘接受。但是我也注意到美国的国防部长在北约的会上也讲过美国不会派军队到乌克兰,必须是欧洲国家的军队和其他国家的部队在乌克兰维持这个和平,他还加了一个“和其他国家的部队”。
▎美国防长赫格塞思近日在欧洲表示,美国不会向乌克兰派遣军队,向乌克兰提供的任何安全保障“都必须得到欧洲和非欧洲军队的支持”。
所以我觉得这就有一个想象空间,是什么呢?我觉得其实我们还可以回到联合国这个大框架。联合国有维和部队,中国是五常里面维和部队派的最多的,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派我们的维和部队,包括印度或者巴西,都可以参与,这样就增加了感染力和担保,可能普京就有台阶下,这个事情就可能推动。所以特朗普在达沃斯论坛的时候说,希望和中国合作来促成乌克兰和平。包括乌克兰重建,也是中国最擅长的基建领域,包括加沙的重建等。所以我觉得这里边机会挺多,中国可以发挥很大作用。
侯逸超:您觉得在场的欧洲嘉宾,对于中国的角色期望高不高?还是说他们更希望欧洲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王辉耀:他们有一部分人觉得可能要自己解决这个问题,但这个完全不取决于欧洲了,因为美国在这上面。而且对于俄罗斯来讲,光是美国的担保、欧盟的担保(不够),虽然美国不在里面,但俄罗斯不想把北约的部队原封不动地派回来。但是如果有了联合国的维和部队,有了中国的维和部队,印度的维和部队,那么普京有可能接受这个方案,这也是特朗普现在还在说需要中国的合作,也是美国国防部长在北约的会上讲“同时还需要其他国家军队”的原因,这是很好的一个理由。
以降关税、零关税来应对特朗普的关税威胁
侯逸超:我看到您昨天下午参加了一场地缘经济的讨论会,我其实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您那一场里面有没有您觉得值得分享的内容?
王辉耀:非常值得分享,那场其实是慕安会主席亲自组织的,印度外长,联合国贸发组织的主席,还有好几个国际机构的负责人都参加了,西班牙的前外长冈萨雷斯主持。我是作为一个参与研讨的嘉宾,包括经济学人的总编辑赞尼(Zanny)也在里面。
我在会上谈到的观点是,特朗普正在不断加关税,而中国做的正好相反,是在减税,40个国家到中国来是免税。大家听后都很振奋,包括经济学人的总编辑赞尼就讲,我们在地缘政治上应对特朗普最好的方式,就是其他国家联合起来:特朗普加税,我们减税,我们开放,我们坚持巴黎气候协定,坚持WTO。我觉得经济学人总编说那个话,当时引起了大家的共鸣。我觉得那场讲的也比较精彩,比如说大家提到其他的多边贸易体系,比如说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CPTPP(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也包括CAI(中欧全面投资协定)都可以能够(发挥作用)。我参加的时候印象挺深的是,很多南方国家,还有几个非洲国家代表说,跟中国的合作现在还很好,包括也谈到“一带一路”,就应和王毅外长所说的“一带一路”和“欧盟门户计划”在第三国怎么样合作。
中、美、欧新的大三角合纵连横时代可能到来
侯逸超:这两天万斯的演讲是非常大的一个关注点,我去的所有panel里基本都在谈。我听到两种观点,一种说欧洲人彻底要开始自己想办法了。另外一种说万斯这个讲法只是试探。您怎么看待他这个言论影响?以及您认为欧洲会不会下定决心走一个更加自主,包括战略自主的路线?
王辉耀:我觉得其实特朗普这次第二任上来还有更大的计划,他其实要整合北美,甚至包括南美,巴拿马,包括这个墨西哥,加拿大还有格陵兰岛的整合计划。那么就不能分散太多注意力,不能亚太和欧洲到处都要去,他的重点就是要把自己周边地方整好。所以万斯讲话基本上没提到中国,说欧洲的威胁不是中国、不是俄罗斯,是你自己。所以他数落他们的言论自由、不开放、价值观的改变、宗教偏离等等,同时也呼应了万斯本身的宗教背景和小镇背景。
▎美国副总统万斯曾出版过回忆录《乡下人的悲歌》,他出身于美国的“铁锈地带” 。图源:Amazon
同时,我觉得也是特朗普回应包括在过去的四年,欧洲方面对他的攻击,说他道德低下、花花公子,然后一直都做得不好。但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实际上是通过这个来打压欧洲,分散他们的的注意力。其实也是特朗普屡试不爽的(手段),如果他要拿到经济利益,那么他首先要在道义层面打压。早前特朗普要跟中国谈贸易了,然后蓬佩奥这些人就讲人权、讲台湾、讲新疆什么的,他意图两手抓。实际上他在欧洲要先加25%的关税,还要解决跟欧盟的3500亿赤字。因为要平衡这些,实现利益最大化,所以我首先在精神上打压你,站在道德高地上打压。他想的是占上风。
侯逸超:那你觉得会影响到跨大西洋的信任基础吗?
王辉耀: 我觉得这肯定会有影响,但是现在特朗普想的是要跟俄罗斯搞好关系,只谈跨大西洋还有多大的意义呢?如果一切都以经济导向的话,谁给我利益最大化?这没有永恒的朋友,永恒的利益。所以说他实际上现在考虑就是这个,甚至说从这个意义上,他成了一个交易性总统,我觉得实际上也给世界各国带来了一些机会。比如说欧盟可以跟他交易,俄罗斯可以跟他交易,中国也可以跟他交易的话,那他就淡化意识形态,淡化价值观,淡化人权,于是一个新的交易型的时代就到来了。因为美国想,我们不能再充当世界的救世主或者世界警察了,我们力不从心,我们自己经济都搞不好,我们的赤字创新高,我们必须要让美国伟大起来、让美洲伟大起来,我才有精力和资本去找世界各地的事儿。所以很有可能美洲、亚洲、欧洲新的三国演义时代将到来,这样也给欧洲提供了很多空间,他在中美之间有很多空隙。也给中国提供了机会,中国可以在欧美之间(活动),新的大三角合纵连横的时代有可能到来,带来一些新的机遇和挑战。
侯逸超:我的一个印象是,今年是彻底地回归到一个实用主义或者现实主义的权力政治上了。
王辉耀:因为谈那些西方的价值观相对比较“虚”,比如民主与专制的对立,或者说西方和整个全球其他国家对立并不见效。
▎特朗普的二儿子埃里克·特朗普(Eric Trump)在 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特朗普“新年购物车”。图源:X
因为还是要看经济发展,还是要看GDP的改善,生活水平提高。同时,特朗普很“实”:我要把稀土拿到,把格陵兰岛、巴拿马全部拿到,他有扩张的心态,但确实都还是基于经济实力说话,所以说我觉得他现在就是保持经济实力,同时支持美元的地位。所以他更多想的是经济型的思路。而经济型思路跟原来军事性思路(不同),因为军事老得花钱,几百亿几百亿往里边砸,他可能觉得不划算,那他现在就收所有人的税,加征关税来收割。
但如果特朗普要做经济性的交易呢,我觉得中国其实是很不怕的,因为中国一直在发展经济,实际上特朗普现在是在学习中国。比如说他美国的伟大振兴,政府改革,投资美国。在达沃斯讲投资美国,只需要15%的低税。所以我觉得他用经济和投资方式振兴美国,也可能还带来了新的机会,我觉得这样淡化意识形态也可能是好处。这样的话,中美之间在南海、台海问题上的紧张可能得到缓解,甚至我们可以签第四个联合公报来支持两岸和平统一。我觉得这样的话,地缘政治的麻烦可能会减少,大家都聚焦经济建设,可能世界还会更好。
侯逸超:是的,谢谢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