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月14日,第61届慕尼黑安全会议在德国召开。美国副总统万斯在会上发表震惊欧洲的讲话冲击跨大西洋共识,其背后是美政府内“克制派”欲缩减美国全球影响力。尽管特朗普言行有矛盾之处,但他长期秉持美国不应充当世界守护者的理念,类似战前共和党地缘政治思路回归。在美退缩背景下,世界一定程度回归均势地缘政治,欧洲虽欲独立但对美依赖使其应对乏力。“慕尼黑”在国际关系中或被赋予新义,即美国自愿放弃全球霸权。
美国《外交政策》杂志2月19日刊登《“慕尼黑”的新含义》一文,重新定义“慕尼黑”一词。
以下为全文:
八十多年来,“慕尼黑”一词在国际关系中只有一个含义:灾难性的绥靖政策。如今,“慕尼黑”可能很快会被赋予一个全新的甚至可能更加令人担忧的含义:自愿放弃全球霸权。
在刚刚结束的慕尼黑安全会议召开前夕,特朗普政府的高级官员,包括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和国务卿鲁比奥,在一系列讲话中暗示,美国正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联盟北约中大幅抽身,而中国和俄罗斯可能会实现他们长期以来所追求的目标:一个“多极世界”(用鲁比奥的话来说)。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发表的一场言辞激烈、充满侮辱性的演讲将这一趋势推向高潮。据外交政策分析师理查德·方丹称,一些欧洲官员将其解读为“跨大西洋关系破裂进程的开场白”。
随后,在特朗普的国家安全顾问迈克尔·沃尔兹的陪同下,鲁比奥飞往沙特阿拉伯,与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会面,整个过程没有欧洲国家或乌克兰参与。其目的是推动俄乌战争达成和平解决方案,正如鲁比奥周二所说,要“打开大门”,寻求“与俄罗斯在地缘政治上合作的绝佳机会”。
特朗普甚至表示,他想邀请因战争罪指控而面临国际刑事法院逮捕令的俄罗斯总统普京重返八国集团。
令人震惊的是,特朗普后来似乎在重复俄罗斯的论调,指责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挑起战争,泽连斯基此前曾抱怨自己被排除在沙特阿拉伯的俄乌谈判之外。
“你本就不该挑起战争。你们本可以达成协议的。”特朗普在海湖庄园对记者发表讲话时对泽连斯基说道。而这一切还不算特朗普刚刚对美国在欧盟最亲密的盟友发动的新关税战。
这一切并不完全出乎意料。特朗普的“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数月来,甚至数年来,一直释放着这种转变的信号。自二战以来的80年里,美国两党官员全力支持的由美国主导的全球秩序,甚至在特朗普表示不再想成为自由世界领袖之前,就已开始瓦解。
但是,特朗普公然将华盛顿的一些关键盟友视为对手,却将独裁对手视为合作伙伴,这可能会给曾经稳定的世界体系以致命一击,在这个体系中,华盛顿曾是民主国家强大联盟的主导者。正如另一位慕尼黑会议与会者、乔治城大学学者查尔斯·库普钱说的:“慕尼黑的氛围就像一场葬礼。”
美国主导的全球体系的解体将走向何方?目前还不清楚。特朗普上任仅一个月,其行动速度之快,造成的破坏似乎比预期的要大得多。
此外,欧洲从万斯情人节在慕尼黑的露面中得到的信息,不仅包括他演讲中明显不友好的内容——副总统在表面上捍卫言论自由的同时,公然支持欧洲极右翼政治,还包括鉴于万斯的年轻,这一信息背后隐含的持久影响力。
换句话说,欧洲不能再假装认为美国政治只是被一个78岁的骗子(很多欧洲人这么看特朗普)短暂劫持,而他很快就会下台。万斯年仅40岁,被视为新孤立主义“美国优先”运动的继承人(尽管特朗普本人还没有准备好授予他这一称号)。
这位副总统和他的“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支持者,与特朗普一样,对他们眼中过于左倾的欧洲毫无好感。万斯可以一天参观达豪集中营,第二天就会见德国极右翼的德国选择党(该党因与公开的新纳粹团体有联系而受到批评),却没有丝毫意识到其中的历史讽刺意味,这一事实表明,战后跨大西洋共识可能真的结束了。值得注意的是,万斯一年前在慕尼黑会议上的演讲题目是:“欧洲必须自力更生解决国防问题。”当时他还是名美国参议员。
事实上,万斯2月14日那场奇怪的演讲,与安全毫无关系,完全是关于文化和政治的,这或许主要应被视为他对国内“让美国再次伟大”运动支持者的一次呼吁,也可能是他2028年总统竞选的有效开端。
“政府内部有些人,看到欧洲人落泪就开心得不得了。”一位熟悉特朗普政府官员想法的共和党国际关系专家匿名表示,“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布鲁塞尔那些自认为有见识的人,公开批评特朗普的国内政策,反对‘多布斯案’裁决,特朗普对此一直心怀不满。”(“多布斯案”是2022年最高法院推翻宪法赋予的堕胎权的裁决。)
此外,这位专家表示,新政府中“克制派”或现实主义者正逐渐占据主导,他们希望缩减美国在全球的影响力。这位专家还说,国防部已经在制定计划,撤出驻叙利亚的所有美军,并且可能会将部分部署在欧洲的军队调往美国南部边境。
令人惊讶的是,就连曾被视为传统共和党鹰派(坚定相信美国全球霸权)的鲁比奥,似乎也在向新的全球现状屈服。在1月30日接受保守派权威人士梅根·凯利采访时,鲁比奥实际上承认了俄罗斯和中国长期以来一直追求的目标: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多极世界,华盛顿的单极权力只是“一种反常现象”。
鲁比奥说:“这是冷战结束的产物,但最终世界会回到一个多极、多强国分布在不同地区的状态。”
然而,问题在于,特朗普的行为方式常常表明,他认为美国仍然是全球霸主。
达特茅斯学院的国际关系学者威廉·沃尔福斯说:“他认为美国的谈判地位极其稳固,我们可以以更低的成本达成更好的协议。所以这与多极化的理念并不相符。”
人们常说特朗普是想到什么政策就制定什么政策,比如他提出的将巴勒斯坦人赶出加沙,把加沙变成中东的“里维埃拉”,这种想法看似不道德,而且完全无视历史。但事实上,特朗普一直坚持认为,华盛顿没有理由充当世界的守护者,这一观点可以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当时,作为房地产大亨的他,在《纽约时报》上刊登了一整版广告,写道:“我们保护着不属于我们的船只,船上载着我们不需要的石油,运往那些不会施以援手的盟友,全世界都在嘲笑美国政客。”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特朗普回归了二战前共和党地缘政治的常态。最近几周,很多人都在谈论这位第47任总统的19世纪权力策略,这源于他争取对格陵兰和巴拿马运河的更大西半球主导权,以及他采取与前总统威廉·麦金莱类似的关税政策。
但他也代表着回归到20世纪初至中叶以参议员罗伯特·塔夫脱命名的塔夫脱共和主义。塔夫脱曾被称为“共和党先生”,他反对新政,支持“美国优先委员会”,这是二战前与特朗普运动类似的组织。70年前冷战开始时,前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压制了共和党内的孤立主义派别。现在,它似乎又以“国家保守主义”的形式卷土重来。
美国前总统拜登曾努力恢复美国作为全球秩序所谓监管者的角色,并将特朗普及其具有破坏性的第一个任期描绘为历史的异类。但2024年大选传递的主要信息是,在历史进程中属于插曲的是拜登,而非特朗普。特朗普第二次执政,以及他在短短一个月内颠覆华盛顿和世界秩序的方式,表明历史正以报复性的态势回归。
问题是,会有多少历史重演?没有美国的领导,我们是否会回到过去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存在的旧式均势地缘政治,就像冷战时期的部分阶段那样,弱国联合起来制衡强国?
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北约中的欧洲国家,在慕尼黑会议之后,其中许多国家都承诺追求新的独立,甚至可能制衡一些人现在眼中行为失常的美国。
“但他们还不知道该怎么做。”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研究主任杰里米·夏皮罗说。他补充道:“他们在安全、经济和能源方面对美国的依赖程度,意味着面对一个掠夺性的美国政府,他们目前几乎无能为力。即使他们现在对问题有了更广泛的共识,但在解决方案上却几乎没有共识。”
这一点在周一变得很明显,当时法国总统马克龙为推动欧洲实现“战略自主”,在布鲁塞尔召开紧急会议。会议议程是制定一项策略,以抗议华盛顿将欧洲领导人排除在与俄罗斯的谈判之外。正如《政治报》所描述的,“各国领导人没有提出新的联合方案,在是否向乌克兰派兵问题上争吵不休,又一次空喊着援助乌克兰和增加国防开支的陈词滥调。”
许多国防专家认为,即使全力以赴,欧洲国家要发展出接近取代美国所需的情报和后勤能力,以及跨境国防工业,也需要十多年的时间。
此外,套用伟大的苏格兰经济学家亚当·斯密的一句话,国际体系“有很强的自我修复能力”。换句话说,要摧毁80年的制度建设需要很长时间,更不用说二战后由一条铁律维系的全球化经济了:各国必须参与其中才能繁荣发展。与此同时,俄罗斯因在乌克兰长达三年的血腥困境而严重削弱、元气大伤。
因此,尽管我们目前目睹的显然不仅仅是关系的简单重置——尤其是欧洲国家仍对上星期万斯和赫格塞思的指责感到愤怒——但这可能也并非完全回归到自然状态。即使在多极世界中,美国仍然是主导力量。
达特茅斯学院的学者沃尔福斯说:“我不认为会完全回到纯粹的势力范围或均势体系,那种体系下领土征服的门槛会降低。美国与占世界GDP 70%的国家结盟。这意味着,任何想要改变现状的修正主义大国,如果想通过领土变更来实现这一目标,都必须考虑到难以承受的高昂代价。”
自俄乌战争爆发以来,普京已经尝到了苦头,损失了数十万人的兵力,国家地位也大幅受损。沃尔福斯说:“他可能牺牲了未来10年GDP的2%。”
一些俄罗斯问题专家认为,如果特朗普处理得当,他实际上可以重新稳定欧洲局势,促使普京在部分控制乌克兰东部后停止行动,不再威胁任何中欧国家。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俄罗斯问题专家、曾为美国总统乔治·W·布什工作过的托马斯·格雷厄姆表示:“当世界两大核大国之间无法进行实质性对话时,世界就会变得更加危险,过去三年的情况就是如此。”
“重启对话极其重要。俄罗斯欢迎特朗普政府参与对话的原因之一是,这证实了俄罗斯是一个大国。奇怪的是,俄罗斯的自我意识依赖于美国的认可。如果你知道如何利用这一点,这对美国来说是一个筹码。”
格雷厄姆认为,普京只想对旧俄罗斯帝国的“斯拉夫核心地区”,包括白俄罗斯、乌克兰部分地区,也许还有哈萨克斯坦部分地区,施加直接控制。“他对波罗的海国家不感兴趣,”格雷厄姆说,“他可能希望在高加索和中亚地区保持持续影响力,但并不想直接控制。”
乔治城大学学者、跨大西洋关系专家库普钱部分认同这一观点。曾在巴拉克·奥巴马总统国家安全委员会任职的库普钱说:“从某种意义上说,特朗普正在做的事是有必要做的。我认为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双边对话早就该进行了。”
库普钱还说:“我只是希望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甚至在谈判还没开始前就把家底都抖出去了。而且那些侮辱性言论完全没有必要。让美国副总统来参会,侮辱东道主,还告诉他们需要与一个起源于纳粹主义的政党打交道,这太离谱了。”
面对华盛顿的退缩,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显然正在回归自古就存在的均势地缘政治。我们还不知道,当这种均势因核威慑而得到强化,或许还因网络威慑和其他新技术威胁而得以维持时,会发生什么。
它会有多稳定?未来四年将会告诉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