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钱锁桥(下)林语堂能否与胡适、鲁迅并驾齐驱

你将林语堂和胡适、鲁迅并列,你应该知道,在大陆读者的观念中,他们未必接受,因为胡、鲁的地位现在基本得到了认可,你在第一章谈到了对于这两个坐标需要反思。那么,林语堂的分量真的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吗?他能够作为超越胡、鲁之外的第三个坐标吗?

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中,林语堂可谓在西方传播中国文化最成功的的第一人。他的著作《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等在美国及其他西方发达国家销量巨大,并引发了强烈反响,林语堂因此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化名人,并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今年初,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教授钱锁桥的《林语堂传》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本书穷多年之功,利用了大量海外英文资料。钱锁桥教授认为,林语堂可以与胡适、鲁迅比肩,而他在海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成功经验,至今仍有现实意义。那么,相比于大他4岁的胡适、大他14岁的鲁迅,林语堂的不一样在哪里?回到那个群星璀璨的夜空,如何重新认识林语堂,重新评判他对中国文化的贡献?近日,钱锁桥接受了凤凰网主笔张弘的独家专访,以下是访谈实录之下篇。

对话钱锁桥(下)林语堂能否与胡适、鲁迅并驾齐驱

林语堂、鲁迅、胡适

凤凰网:你将林语堂和胡适、鲁迅并列,你应该知道,在大陆读者的观念中,他们未必接受,因为胡、鲁的地位现在基本得到了认可,你在第一章谈到了对于这两个坐标需要反思。那么,林语堂的分量真的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吗?他能够作为超越胡、鲁之外的第三个坐标吗?

钱锁桥:首先我想说,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可就只有鲁迅一个标杆,那个时候没胡适什么事。改革开放以后,可能大家对胡适的研究也就很多,还曾经有过讨论,我们到底要鲁迅还是要胡适?那我就横插一杠,我说,都很重要,但是还要看林语堂。

从个人方面,他们其实是很好的朋友。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五四”提出两个口号:德先生,赛先生,这是立的,中国文化要现代化,我们需要民主、科学。另外还有一个是破的,要“打倒孔家店”,要批判中国的儒家文化。

比如说在“德先生”方面,我觉得林语堂在20世纪中国文化知识层面,是个很典型的,而且他这一辈子基本上都是站在前列,而且不动摇——这和他知识背景有相当大的关系。比如说胡适曾经到苏联去,而且他有一段时间觉得统制经济的方法可以借鉴,徐志摩反而是不赞同。徐志摩当时就觉得这种方法是不可取的。但林语堂从来没有被统制经济这一套方法吸引,他对中国要拥抱“德先生”,自始自终坚持到底。而且他能够针对中国时事发展,针对目标来倡导自己的价值观,我觉得是很有智慧。

科学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五四知识分子当中有谁是科学家、发明家的?林语堂不光发明了打字机,他还有好多小发明,他真的是很喜欢科学精神。但我觉得更主要的还有另外一点,他对中国文化的反思有自己的特色。我们一定要清楚林语堂的知识背景,他是中西并举的。在留英美派当中,他是西化派的一个典型,但是他又和这一批知识分子不一样,他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和探究自始至终,从圣约翰时代一直到留学回来,20年代、30年代乃至到海外。在这个方面,他创造探索出来一套东西,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影响更大。

这对我们21世纪更加有启示作用。为什么?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有全球视野,林语堂一生的追求就是要探寻一个新的中国,这个新的中国当然是一个新文化的诞生。在文化层面上还要创建一个新的文明,不光是中国的,而是一个普适性质的,怎么样对西方文化的现代性批判和介入,中国文化在里面可能起什么样的作用。我觉得到,这些到现在仍然一点都不过时。从这个角度来讲,鲁迅和胡适其实都没有林语堂做得成功。

凤凰网:你认为,林语堂和胡适、鲁迅都不一样,他的跨文化之旅更凸显其跨国性、全球性,在此跨文化翻译行为中,林语堂承担了普世式批评家的角色,批评视野面向整个现代文明,而不是单从中国民族主义的视角与关怀来做“宇宙文章”。如你在书中所述,他的这些批评有时不受欢迎(例如支持印度独立,批评英美国家在自由民主上的利益导向等等),产生的影响也很有限。那么,他为什么坚持这样做?

钱锁桥:鲁迅有留日的经验,但他老是觉得中国的东西是一个累赘,所以批判得最厉害。胡适是真正西化的,他能够用英文写作,写得很好,他对西方有切身的体验,和韦莲司一辈子爱恋,通信往来。胡适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觉得中国就应该学习美国文明,所以他是一个旗杆。

但是,林语堂和他们从某些方面是赞同,也不尽相同。特别是他到美国以后,就批评美国。你说他不受欢迎,他其实当时还是很有影响的,他的书很畅销。《纽约时报》资深专栏的编辑和他过不去,就因为他有影响。而自由主义就是要批评,而且他胸怀世界,对世界文明保持批判。他和华尔希的关系中有一点,就是华尔希老说:语堂,你是个中国人,一位“中国哲学家”,你在美国的发言要时刻突显你中国人身份。在这一点上,林语堂和华尔希好像有一个拔河战。 从林语堂这边看,那我当然是中国人。但是他后来,在写《美国智慧》的时候说,我是作为“现代人”来发言。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更何况我在美国已生活多年),我们都是现代人,你不要老说我是中国人,这样你把我放在一个角落里面,我也不舒服。他批评现代,不光是批评中国,也批评美国,这是自由主义批评家的本质。

对话钱锁桥(下)林语堂能否与胡适、鲁迅并驾齐驱

林语堂与妻子廖翠凤结婚五十周年庆典照

凤凰网:从婚姻上看,林语堂与廖翠凤性格互补,婚姻美满。鲁迅与朱安有名无实,与许广平才是夫妻。而胡适与江冬秀虽有婚姻之实,但情人众多。以这三个人的婚姻而论,胡适、鲁迅都屈从于宗法社会的旧习俗,而林语堂的婚姻则更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你如何看待这三个人的差别?

钱锁桥:林语堂是一个生活达人,他写了《生活的艺术》,自己也非常会生活。但是他的婚姻美满,他和廖翠凤门当户对,廖翠凤是上海当时两所最有名女校之一圣玛丽亚书院的毕业生,英文是一流的,和林语堂走出来绝对是相配的,上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两人婚姻美满,三个女孩自幼聪颖,他可能还想要一个儿子。这和基督教很有关系,他的家庭也是很平和的,没有像好多现代作家那样搞家庭革命。林语堂曾说,他和吴宓在哈佛相熟,吴宓师从新人文主义文学批评运动领袖白璧德教授,研习比较文学、英国文学和哲学,要讲纪律,要讲传统,所以他回国以后也很强调这些,可是,吴宓性情是很浪漫的,这让他自己好累。

林语堂说许广平是挺好一个人,很老实,他在上海在和鲁迅有好多交往,应该是很愉快的。

凤凰网:林语堂在1920年代有较强的民族主义情怀,并且在1925年底参加了游行。示威者烧了教育部长章士钊的房子,还烧了《晨报副刊》办公室。胡适对此很愤慨,而此时的林语堂和周作人提出了“费厄泼赖”,那么,应该怎样看待林语堂此时的言行?

钱锁桥:“费厄泼赖”是周作人先提出来,这个Fair play,留过英美的人应该清楚,这是英美文化最根本的要素,所以林语堂当然赞同了。鲁迅说不行,要“痛打落水狗”。后来中国学界一般都说林语堂马上转态,紧跟着鲁迅走,还画了一幅图。我觉得这是意识形态挂帅,过了。他可能当时在政治上是倾向于鲁迅的,但是在其整个的精神原则上,他从来没抛弃过Fair play这种原则。

刚才我们说过,也许二十年代他赞成革命,胡适是反对的,这是见仁见智的取态。但是要记住那是国民革命。中国现代有各种各样的好几次的革命,到三十年代要继续革命,但林语堂不赞成。林语堂有相当凝重的民族主义情怀,一心急于看到一个“新的中国”的诞生,又特别着重“民族精神”层面,有时显得激情四射,没有胡适那么从容。1920年代,留英美归国的洋博士,看不惯北京哈德门的“土气”,急于从精神上改变中国人的国民性,向往国民革命,也很自然。另外,到了1930年代,胡适很长一段时间是主和派,而林语堂则始终是主战派,希望中国可以通过抗战而凤凰涅磐。

凤凰网:1927年国共关系破裂之后,在不同政治立场的角逐中,胡适和林语堂这样的知识分子实际面临很大的困境——他们既批判蒋介石的威权统治,又不赞成左翼文化思潮,似乎面临着沈卫威一本书名所说“无地自由”。你如何看待他们当时的这种状态?

钱锁桥:我不太赞同对民国历史的这种判断。自由主义在现代中国一直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自由主义完全可以成为现代中国的一条路径。我们说他既反左又反右,这个所谓的反,不是平等的反。林语堂认为,在三十年代共产主义要继续革命,推翻现政权,他是不赞同的。他反对国民政府,是批评的态度,他希望中国能够走上自由民主的道路。但是国民政府当时是一种准法西斯状态,但是毕竟人家也还是有很多空间,而且他的官僚层有很多英美派的人物。批评国民政府就可能被骂成是共产党,当时就是一种这样的政治环境。

凤凰网:胡适和林语堂都为平社成员,这一时期,胡适、罗隆基等人以《新月》杂志为阵地,就人权问题与国民党直接论战,学者邵建最为欣赏此时的胡适。鲁迅住在租界,和国民党打堑壕战。《林语堂传》提到,林语堂1920年代末期和1930年代前期提倡幽默、闲适、小品,并且在文坛取得了成功,但为左派不容。鲁迅与林语堂打起了笔战。回头看,你怎么理解林语堂当时的主张和文艺观?

钱锁桥: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处于现代化过程当中,上海是最现代化的都市,有很多现代的生活方式,但是,当时中国大部分地方可能还是农村。改革开放三十年以后,好多的现代生活,完全就是沿着三十年代的上海过来的。林语堂经常请别人到家里吃饭,有的时候还要吃牛扒,但是吃牛扒也会吃出政治来,曾经有一个左翼的人,和林语堂一块儿吃午餐的。后来他在文章里说,林语堂过着资产阶级生活,他们在家还吃牛扒。林语堂就说,你吃牛扒,我也吃牛扒,你当时吃牛扒,因为是想着农人对耕牛的苦,是革命的,而我吃牛扒只是想着牛扒的味道,是资产阶级的。现在看起来,这个争论让人哭笑不得。

凤凰网:《林语堂传》中写道,林语堂成名之后回国受到欢迎,由此与蒋介石、宋美龄书信往来。抗战期间,林语堂给华尔希写信,指责胡适不敢抗议美国卖石油和军用物资给日本,批评美国没有平等对待中国,并且给蒋介石提出外交建议。如果说,胡适与蒋介石及国民党是诤友关系,那么,林语堂与蒋是怎样的关系,不同的时间段有何区别?

钱锁桥:林语堂在三十年代不属于蒋系,所以他根本就不是蒋介石的人,有资源支持他的是孙科,孙中山的儿子。林语堂参与的《中国评论周报》和《天下》月刊,支持这些刊物的基金会都是孙科办的,蒋介石和孙科他们不是一路的,国民党里面的派系好多。但是,林语堂和蒋介石的关系主要就是在抗战的时候,那时候为国,在抗战的时候,蒋介石也是抗战的领袖,国家的领袖。所以林语堂给他进言,也上书过好几次。但是他和宋美龄的关系比较好,他们沟通都是用英文写信,跟蒋介石则写文言。林语堂回国后再去美国是以蒋介石侍卫室顾问的名义,可以申请外交签证。

抗战之后,林语堂曾经在私底下说,这个混蛋,这个没用的家伙。到了六十年代,林语堂才去台湾,蒋介石对他很客气,给他建了一栋房子,就是现在阳明山上的林语堂故居,完工后还到舍茶叙,很是礼遇了。

对话钱锁桥(下)林语堂能否与胡适、鲁迅并驾齐驱

台湾阳明山林语堂故居

凤凰网:胡适和林语堂最后都在台湾度过了晚年。但是,正如李敖所说,胡适是被气死的,而林语堂一直和蒋介石夫妻有往来,林语堂晚年到台湾后,与蒋的关系很和谐。如果说,胡适到老都坚持了自由主义者的风骨,那么,应该如何看待林语堂晚年的选择和作为?

钱锁桥:有些台湾作家说,胡适在公众场合当面批评蒋介石,让他下不来台,蒋介石回去写日记说气死了。我觉得胡适很过分,你说哪一个政治领袖可以容忍被一个知识分子领袖、一个作家当面批评和奚落?林语堂五十年代其实是观望的,到后来六十年代才去了台湾。林语堂心中只有一个中国,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状况?中国在发生什么?你批判的矛头应该针对谁?华尔希对林语堂说,你写一写海外知识分子的经历吧,他说我不写这个,我的心里面还是装着中国。我一直强调,知识分子的批评要有洞见、要有视野,要有全局观。我觉得,林语堂完全就是从这个角度进行考虑的。

凤凰网:在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当中,有不少人在自己推崇的价值、家国情怀以及个人利害得失等影响下,选择了坚守大陆或从美国回到大陆。《林语堂传》给人的感觉是,林语堂似乎没有被其他因素影响,而是遵循自己的价值观念做出了人生选择,为此在美国和欧洲漂流多年,这是因为他的眼界还是其他原因?

钱锁桥:林语堂说过,你们美国人在抗战的时候捧出来一个罗隆基,你看他现在在哪里?他好像和新月派一帮人脾气上不怎么相投,他也参加过平社的活动,林语堂和罗隆基、胡适都很活跃。但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现代知识分子最主要的职务是批评,但批评要有敏锐感,要有洞见,要有智慧。我们以前讲知识分子,永远都是说和权力抗争。我觉得应该多看看后现代的知识分子,像福柯就强调,我们要懂得知识分子的角色永远是在权力当中,没有一个脱离权力处于真空的知识分子,所以你永远是陷入在一个具体的语境当中,具体的历史进程当中。你在具体的历史进程和语境当中,要有你的判断力。那么,你的判断力、敏感性哪里来?那就是要有这种中西学问的思想背景,林语堂了不起就是在这里。不是像鲁迅这样,批评中国文化很容易引向极端的方式,甚至很虚无。林语堂在中国历史进程当中,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判断,这是很明确的。他在20年代要革命,革命就有后遗症,所以林语堂在30年代,不要革命,他批判政府,批判国民党政权,但是国民党不让他批,这有一个拉锯战,他说,那我就用幽默的方式来调侃。但是他是要批判的。

到了抗战的时候,国共又合作了,中国是九死一生,必须要能够生存下去,所以他希望国共能够真的联合起来。当然了,到后来没有成功,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国家在抗战,你是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这又是不一样的。到了上世纪50年代以后,林语堂又采取了不一样的态度。所以,在历史的不同语境当中,才能显示出批评智慧。

采写:张弘(凤凰网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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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传|中国文化重生之道》,钱锁桥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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