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俄活动人士在顿涅茨克的街道上挥舞着俄罗斯国旗
凤凰网《风向》对话嘉宾：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张弘
核心提要：
1.乌东局势目前的发展将有直接开战，乌克兰放弃乌东以及俄罗斯进一步在顿巴斯突进，导致交火这三种可能。但是在目前的局势下，美国和欧洲不可能通过制裁或者其他手段给俄罗斯造成麻烦，而乌克兰在军事压力下也需要掂量掂量自身的实力。
2.现阶段美国的制裁只能是做做样子，而欧洲则会更加边缘，不得不倒向美国，并在一个新冷战的背景下开启能源的多元化以及军备竞赛。乌克兰也将成为一个更加坚定的亲美国家。
3.普京对于乌东地区独立的承认，某种程度上将是俄罗斯重新扩张的开始。而围绕俄罗斯周边的国家内部的分离主义势力，也将会是普京手上的牌。承认这些小政权的独立，既来源于俄罗斯民族热衷于开疆拓土的情理之中，也得益于西方世界衰落大势的意料之外。
▎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张弘
局势下一步将如何发展？ 张弘：乌克兰有可能放弃乌东 俄罗斯有应对制裁的能力和准备
凤凰网《风向》：张老师好，在普京宣布承认“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之后，当前的乌东局势会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战争是否会爆发？
张弘：顿巴斯的战火最近一周实际上已经开始重燃了，已经是每天2000多次的炮击和人员大量的伤亡。所以我们说顿巴斯战争重启是事实，而不是这次普京宣布承认乌东地区独立的一个后果。
普京为什么承认？我认为就是俄与美国、北约在战略安全保证条约的谈判上进入了一个僵局，西方完全没有在核心问题上满足俄罗斯的诉求，因此普京选择承认乌东地区的独立，作为外交上的一种反击。这给整个乌克兰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恐慌，也给整个欧洲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恐慌。
俄罗斯这一次承认了乌东地区的独立，实际上还有一个最大的潜台词，那就是俄军正式进入了该地区。以后，俄在该地区的冲突就是直接参战，而不是志愿者的形式了。
因此无论是美国还是乌克兰政府军，都将十分忌惮他们。他们都忌惮俄军而不怕乌东志愿者，因为乌东志愿者没有防空武器，没有作战飞机，没有空中支援。俄军进入以后就意味着战争的性质发生变化了。如果乌克兰政府军继续进攻乌东，那就是俄乌之间的战争，这是一个巨大的恐怖，巨大的冲击，巨大的安全威胁。
局势会向什么样的方向发展？一种方向就是俄乌直接的战争：乌克兰政府军向乌东大举进攻，然后俄军正式参战，双方就开始所谓的阵地战或拉锯战；
另一种就是不打了：美国不参战，乌克兰政府军直接认怂。在俄军面前乌克兰就是一根草。要知道俄军在叙利亚的那种战争强度是乌克兰军队无法承受的。目前的乌东地区，乌克兰只有防守的份，没有进攻的份。俄军正式进入，意味着俄罗斯的空军，俄罗斯的战略导弹部队，俄罗斯的防空导弹部队全要进入，这很危险。因此，在美国和北约不直接出兵的情况下，乌克兰可能直接认怂，乌东我不要了，放弃进攻了；
▎“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步兵战车
还有第三种可能性，就是俄军进入了顿巴斯，继续在卢甘斯克州和顿涅茨克州往前突，那就会引发第一种情况，俄乌直接战争。因为所谓的“卢甘斯克自治共和国”和“顿涅茨克自治共和国”的领土版图是这些州全部的行政区划，而不是目前的实际控制区，这才是危险的最大可能性。如果俄军再往前突的，凡是卢甘斯克州的行政区划，我全要控制下来，会不会有这种情况呢？也不排除。
所以我认为有三种可能性，两种可能性都是战争，而且是俄乌直接的战争，这才是我们看到的资本市场和整个欧洲的、全球的资本市场出现巨大波动的主要原因。
▎深褐色为乌东政权实际控制区，橘红色为其声索的领土版图
凤凰网《风向》：在此之前，美方已经多次“预告”了俄罗斯方面即将入侵乌克兰，并多次给出了具体的日期，其中一个就是2月20日。而俄罗斯方面此前也对这些报道进行了批驳，但是在21日，俄罗斯方面就做出了进一步的举动。我们如何理解俄方宣布这一决定的时间点？
张弘：首先，俄方留出了大量的时间进行外交努力，外交斡旋。我们看到了俄法领导人的穿梭访问，以及拟定之中的美俄首脑会晤，实际上这都是俄方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一种想法，但这种想法目前看来已经失败了，俄罗斯已经放弃了通过所谓的外交手段来迫使北约后退的努力。
第二，乌克兰东部战火重燃，也是导致普京下决心要进行承认的一个现实性因素，除了宏观的国际关系因素，乌东安全局势恶化也促使普京要采取这样一个决定。
至于美国之前的多次预告，我认为和这次的时间点选择没有关系。美国的预告是俄罗斯入侵，而普京的这次决定是承认乌东地区独立，然后俄军进入乌东地区，进行所谓的“保护当地居民的安全”。承认乌东地区独立是一种外交和政治上的决定，不是一种军事决定，而美国预测的是入侵，没有别的选项。所以俄方的时间点选择和美国此前的预告没有必然的联系，恰恰是美国的这种炒作，使得普京觉得与西方改善关系的这种可能性消失了。
凤凰网《风向》：我们注意到俄罗斯股指在这一事件发生后大幅下跌。应该怎么看待俄罗斯方面在事态升级之后所承受的压力？俄罗斯如何面对有可能到来的经济制裁？
张弘：首先俄罗斯的经济是能源输出型，它是一个能源原材料的输出国，这种商品的可替代性较差，供需又基本平衡，这就意味着西方的制裁不会触及俄罗斯经济的核心——能源领域的出口。
俄欧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的能源合作关系，俄罗斯必须要卖，欧洲必须要买，能源是一切经济活动的基础和血液。所以从这个角度讲，俄罗斯从2014年开始遭受8年的西方经济制裁，它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抗压能力和抗制裁、反制裁能力。因此，在能源贸易基本上不受影响的前提下，西方继续打制裁牌，可以说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是可控的。
因此我认为，在开疆拓土的巨大的诱惑之下，普京觉得这点经济损失和经济制裁是可以承受的，是风险可控的。尽管资本市场有大幅的波动，但它只是一个信心的信号。这种波动只意味着俄罗斯与西方的经济关系在短期内不会有所改善，只是由于担忧接踵而来的科技方面、市场方面的一些限制，资本市场有一个趋利避害的要求。
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什么？也是同样的一个资本市场的大幅波动，但事实证明俄罗斯没有崩溃，而且俄罗斯现在从外汇储备，黄金储备，整个社会、国家的债务水平上，都做好了经济上应对这次危机的完全准备。
美国和西方会如何反制？张弘：美方制裁可能只是做做样子，欧洲将加速能源多元化和军备竞赛
凤凰网《风向》：正如此前的报道，美方已经多次预告了时间节点，这一次的事态升级如期发生了，那么美国和西方方面还会有什么反应？
张弘：首先美俄的战略稳定对话可能会受到严重影响，我们知道美俄关系最大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核安全和核不扩散，以及军控。
目前俄美之间的安全保障对话，实际上也是要规划欧洲地区的军控和安全机制的重建。我认为这次承认乌东地区独立实际上就会破坏这种安全对话，使对话缺少必要的政治环境和外交环境。在缺乏政治互信和安全互信的情况下，双方的谈判会有可能搁浅，甚至谈不下去，不会取得预期的效果，这是第一大的影响。
第二，俄罗斯过去与美国关系紧张，但与欧盟是一种合作关系，有着紧密的经贸联系。这一次俄罗斯承认乌东地区独立，我认为会破坏俄欧能源合作，尽管短期之内俄欧经济能源合作仍然会持续，但未来欧洲会加速所谓的能源多元化，加快购买其他地区，主要是美国的液化天然气，以及从中东地区进口液化天然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说，欧洲做了一些预案，就是在极端情况下，俄国能源完全中断的情况下，欧洲仍然能够保证能源稳定和市场的稳定，不至于出现大的波动。所以这一次事件实际上也就加快了欧洲能源的多元化，去俄罗斯化可能是必然的趋势。
美国还有一张可打的牌就是SWIFT系统（目前全球跨境支付的信息传递基本都是通过全球银行间金融电信协会SWIFT实现，因此被排除在外，意味着进行跨境支付结算将变得非常困难。——编者注），把俄罗斯从全球金融系统中清除出来，但这张牌可能性不大。因为美国此前表示，只有在俄罗斯直接进攻乌克兰的情况下，才会打这张金融牌，而且只有在俄罗斯直接进攻，与乌克兰爆发直接战争的情况下，才能会切断俄欧之间的这种能源合作。
那目前俄罗斯并没有开战，并没有跟乌克兰爆发直接冲突，只是承认了乌东，因此美国可能只会出台一些所谓的制裁，做做样子，因为一旦切断SWIFT系统，意味着俄欧能源贸易也有可能会中断，这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选项，所以我认为美国人不会做，欧洲人也不会同意。在俄罗斯承认乌东独立这个问题上，美国只能做样子，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制裁。
凤凰网《风向》：普京在宣布决定之前通知了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朔尔茨，而马克龙此前也在乌东局势中多次斡旋，并宣称取得了一些成果。这被认为是欧洲摆脱美方压力，实行战略自主的一次行动。那么欧洲诸国在俄罗斯此举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是否意味着欧洲诸国要重新和美国捆绑在一起？
张弘：这次俄罗斯承认乌东地区独立，我认为就是欧洲自主外交的失败，事实上法德在这次危机中没有发挥自己的作用，没有推动乌克兰执行所谓的明斯克协议，这就意味着欧洲未来的自主安全和自主外交将大打折扣，我甚至认为欧洲在未来的全球事务中将被边缘化。
我认为在这种安全危机压力急剧增大，地缘安全环境恶化的背景下，整个欧洲国家将向北约靠拢，整个东欧国家将会加速的、重新的军备化，可以说欧洲军备竞赛是在所难免了。
俄乌关系未来将走向何方？张弘：乌克兰将进入“黯淡”阶段，普京的选择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凤凰网《风向》：有一种观点认为乌克兰对于被俄罗斯“蚕食”的恐惧要大过于一场全面战争。在目前俄罗斯的“蚕食”发生了之后，乌克兰方面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
张弘：乌克兰是一个牺牲品，损失者或者说是最大的失败者。从国家的角度讲，这是乌克兰主权和领土的进一步丧失。目前的事态对于乌克兰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安全压力。
俄军一旦公开进驻了乌东地区，乌克兰的安全环境就会进一步的恶化，不仅仅是在地理空间上，俄军向基辅更加靠近了，还意味着俄罗斯有了更多直接干涉乌克兰，甚至进攻乌克兰的可能性，这对于乌克兰社会和乌克兰的资本市场都是一个最大的威胁，或者恐慌。
不要去说战争是国家之间的战争，跟人民无关。虽然普京说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是一个民族，但是战争一定会造成大量的平民伤亡，因此我认为俄罗斯一旦承认了乌东地区独立，意味着乌克兰社会，或者说乌克兰整个国家的投资环境、政治环境、安全环境都将进入黯淡的阶段。
凤凰网《风向》：美国已经建议乌克兰总统向西部城市利沃夫搬迁。而在此之前，也有大批乌克兰政客纷纷乘坐包机出国避难。对于乌克兰来讲，俄罗斯此举是否会加速其向西方靠拢的速度？乌克兰政治精英对西方的靠拢，会对这个事实上分裂的国家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张弘：在俄罗斯占领乌东以后，这个国家真正亲俄的人已经没有市场了，所以我认为在战争威胁没有完全解除之前，乌克兰政府有可能要向西部撤离，而且我认为目前这种局势将使得乌克兰成为最为坚定的亲美者，而且还将跟东中欧国家进一步绑定。立陶宛和波兰现在也是如坐针毡，他们也在俄罗斯的威胁之下，他们已经要求北约向东加强力量。我认为未来北约将在东欧国家部署大量军队。还将会有新的军事对峙和军备竞赛，新冷战已经在欧洲开启了。
凤凰网《风向》：普京在21日的讲话中，对于乌克兰的历史，尤其是在苏联时期的历史也进行了评论。而此次普京对于乌东地区的政权进行承认，也让很多人联想起了在2008年的俄格战争后，对两个格鲁吉亚境内政权的承认。我们如何理解俄罗斯周边的这些未受广泛承认的政权？普京是否对这种局面有所设计？这种政权的出现未来是否还会出现？
张弘：首先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的周边国家，它们的地缘安全环境或者说外交政策的多元化，经济的多元化是大势所趋，而俄罗斯恰恰又不在经济领域，软实力方面具有优势。俄罗斯的优势更多的是一种军事能力。
我认为俄罗斯承认这些地区实际上就是俄罗斯重新向外扩张的开始。我们知道由于西方世界的衰落，由于国际体系的脆弱性，西方和俄罗斯之间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存在，使得俄罗斯将通过承认某一地区独立的方式，作为反击西方战略挤压和战略渗透的手段。我认为这可能是普京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反击手段，而这些反击手段会进一步恶化与西方的关系。
另一方面，俄罗斯通过承认一些，比如说德涅斯特河左岸共和国，卢甘斯克共和国，顿涅茨克共和国，以及阿布哈兹、南奥塞梯等等地区，来给这些地区所在的后苏联国家加入欧盟和北约添上一道枷锁，使得它们难以挣脱俄罗斯的控制，难以挣脱后苏联时期俄罗斯主导下的地缘安全秩序。使它们不可能成为西方的一员，也不可能成为北约的一员，这是一个俄罗斯牵住这些国家不往西跑的重要手段。
而在未来，俄罗斯和周围的这些小政权之间，一旦国际局势对俄安全压力减少，或者是国际格局继续的碎片化和多极化，那么俄罗斯就有更多的自信将这些政权直接并入其领土。
事实上我们看到德左和乌东地区的居民大部分都持有俄罗斯护照了，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事实上成为俄罗斯公民了。因此我认为一个整合过程一定是在进行之中，俄罗斯只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机遇，就可以把这一过程走完。一旦俄罗斯军队事实的、公开的、合法地驻扎在这些地区，那就意味着这些地区就是俄罗斯的领土。
我认为普京通过这样一种手段巩固和扩大俄罗斯的领土，也是源于从叶卡捷琳娜二世、彼得一世以来的，俄罗斯民族本身对领土的狂热的渴求。这既有民族性，又有历史性，也有现实性。普京的选择是既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就是俄罗斯一贯的对领土的渴望；而意外的是，俄罗斯并没有复兴，但是西方却相对衰落了，所以在西方衰落的过程之中，俄罗斯重新开始了它的向外扩张的过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