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塔瓦河畔的杨宪益:纪念捷克汉学家王和达先生

王和达先生和杨宪益先生的可比之处,还在于都将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红楼梦》和《儒林外史》全译成为欧洲文字(英文和捷克文),从而在欧洲汉学界声誉鹊起。

在中国人文学界,“白虎星照命”的杨宪益先生可谓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别的且不说,负笈英伦的杨先生将英国才女戴乃迭娶回中国,伉俪合作半个世纪,将大量中国文学典籍译介到英语世界,为中国文化的世界性传播赢得了国际声誉,杨先生本人也因此而成为中文学界一个模板式的存在。

今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步伐变得越来越主动,我们也借此东风,有幸认识到远在中欧腹地、荡涤着斯美塔那(Bedřich Smetana)乐章的伏尔塔瓦河畔,也有一位默默耕耘半个世纪的捷克老人,仅凭一己之力,就把大量中国文化典籍迻译、传播到捷克语读者世界,同时还深刻影响到了毗邻的斯洛伐克语读者圈。怹也有夫人为怹的译作操心编辑出版,可是在中捷两种语文之间的转换,却是这位老人亲力亲为的——从这一点上看,怹的付出还甚于夫妻档中的杨宪益先生了。

这位在中文学界还知之甚少的捷克汉学老人,就是6月21日因罹患肺炎溘然长逝的王和达(Oldřich Král)教授。

怹和杨宪益先生的可比之处,在于都将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红楼梦》和《儒林外史》全译成为欧洲文字(英文和捷克文),从而在欧洲汉学界声誉鹊起。也正是因为有关《红楼梦》捷译信息的只言片语,使得我于2013年在斯洛伐克科学院充任访问学者期间,没费什么周章便很容易与王和达教授约好,得以在捷克首都布拉格郊外贝隆小镇的岩下圣伊万学院见面请益。

王和达在岩下圣伊万学院讲老子

既然是以《红楼梦》的译介结缘,那么就从《红楼梦》的翻译谈起。跟王和达教授面对面交流,我收获了怹在中国文化典籍研习和译介的很多细节。

王和达生于1930年9月13日,从小就对中国文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其大学生涯与红色中国的建立同年(1949年)开启,在彼时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查理大学的汉学和远东文化史专业就读四年后(1953年),年轻的怹以捷译中国现代作家巴金名作《家》作为本科论文而顺利毕业并留校任教。

当王和达正踟蹰于未来研究方向之时,当时的查理大学英文系主任、曾将《水浒传》赛珍珠英译本转译成捷克文的学者范徂拉(Zdenek Vancura)对怹说过一句改变命运的话:“如果你真想比较,那就应该是找到一个真的有比较性的东西”,同时又给怹指点了布拉格学派奠基者普实克(Jaroslav Průšek)。翌年(1954年)怹进入捷克斯洛伐克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师从普实克教授攻读博士学位,集中精力捷译并研究著名的中国古典世情小说《儒林外史》。三年后(1957年)其博士论文《中国长篇小说艺术》答辩通过。

也就在这一年,王和达被派往中国北京大学中文系留学,师从中国著名现代文学家、后来担任首届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的吴组缃教授。怹这个汉名“王和达”,正是其业师吴组缃所起:“王”取捷文姓氏Král之本义,“和达”则为捷文名字Oldřich前半段之近似译音。留学期间,怹在吴组缃指导下,虽然仍以《儒林外史》的研习为主,但开始对另一部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产生了兴趣。

王和达在查理大学办公室

在“布拉格之春”发生的那一年(1968年),王和达开始全文捷译《红楼梦》,其中的前两回译稿得到了普实克的亲自审阅并提出了中肯的修改意见(但没有接受普实克组织一个团队集体翻译《红楼梦》的建议)。在漫长的翻译过程中,身为出版社优秀编辑的王和达太太埃娃,除了昵称丈夫“跟小说生活”之外,也对怹的译稿进行了部分语言修辞上的打磨。在这部捷克版《红楼梦》诞生的过程中,我们既看到了杨宪益-戴乃迭夫妇联袂迻译英文版《红楼梦》的情形,也窥见了李治华-铎尔孟师生合作译校法文版《红楼梦》的模式。最终,这部耗费十五载光阴才完成的译稿,直到其开笔后的二十年(1986年)才得以付梓并于两年后(1988年)正式出齐三卷本。

红楼梦捷译本

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捷克译本的诞生,不仅为王和达赢得了中欧斯拉夫语世界的众多读者,而且收获了一系列奖项,用以褒扬其学术贡献:1988年在布拉格获得奥德昂出版社文学优秀作品翻译奖,2003年在北京荣获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四十周年作品(捷克文)翻译国际奖,2010年在布拉格获颁捷克共和国国家特殊文化奖、捷克共和国社科特殊奖、捷克共和国国家终身文学翻译奖,2017年在北京荣膺第十一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

在《红楼梦》和《儒林外史》之外,王和达捷译出版的主要中国文学作品还包括宋代关于忧郁主题的部分诗歌(1998年)、两部明末清初的诡异之作——董说的穿越小说《西游补》(2009年)和李渔的劝世小说《肉蒲团》(2011年),以及当代诗人王艺的诗作《侠心飞白》(2013年)。据怹自己陈述,捷译《西游补》和《肉蒲团》这两部篇幅短小的作品,是为了捕捉到适合表现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语言风格,为怹晚年矢志完成的《金瓶梅》捷译工作进行铺垫。从2012年至今,原计划以十卷本形式面世的《金瓶梅》捷译本已经陆续出版了前六卷,而第七卷译稿也已送交出版社,预计今年即可刊行。然而天不假年,怹的猝然辞世使得捷克版《金瓶梅》全译本的剩下三卷恐怕要束之高阁了,悲夫!

如果说杨宪益的汉译英工作是贯通中国古今文学典籍的话,那么,王和达的汉译捷工作,则是在侧重于中国古代文学典籍的同时,还强烈关注中国古代哲学、宗教、美学等多个领域的典籍。

怹早已完成的《道德经》捷译本,虽然因为政治原因不得公开出版,但到1971年就已经在小圈子里私下公开并备受好评,1994年收入《无言之书》初次刊行,2013年得以出版单行本;而其全本《庄子》捷译,也在出版的当年(2006年)获得捷克最佳作品奖;其《易经》捷译本在世纪之交连出五版(1995、1996、2000、2001、2008年),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该译本的可读性与其受众的广泛性。同属先秦典籍的兵书《孙子兵法》,王和达也将其作为富有道家哲学意蕴的论著加以捷译并三次付梓(1995、1996、2008年),同样赢得了可观的读者群。

王和达对中国宗教哲学典籍的迻译,除了道家以外还体现在释儒两家之上。对释家典籍,怹的《坛经》捷译本多次单独刊行(1988、1989、1990、1999年),后与《心经》捷译本一道收录于《禅》一书(1990年),另有宋代禅师无门慧开所撰《无门关》一书的捷译文发表(2007年),可见怹本人对佛教的关注集中在富有中国特色的禅宗语录方面。而对儒家典籍,王和达的译作主要体现在同一年(2008年)推出的“四书”的《大学》捷译本之中。

富有艺术家气质的译者王和达,迻译中国典籍的另外一个大类,便是我们母语人都觉得晦涩难解的美学文献。这批文献又分成文论和画论两个小类。文论方面,怹早早完整捷译了南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1969年),本是作为博士后论文报告《文心雕龙:中国美学思想的描写》的副产品(1968年)而送交出版社的,也由于政治原因延宕至新世纪初才得以正式出版(2000年),没想到却使之成为欧洲语言中不可多得、且又颇具可读性的全译本;而其与人合作从英文译成捷克文的《庞德和费多罗萨通讯录》(2005年),虽然并非中国典籍的捷译作品,但却是讨论汉诗英译的纲领性文献,在二十世纪中叶英译汉诗影响现代派诗歌成长等方面意义非凡。怹对中文画论作品的关注,来源于其视绘画为中国诗歌灵感源泉的体会,故而怹捷译出了《苦瓜和尚画论》(1996、2007年)和由唐代司空图撰《二十四诗品》与清代黄钺撰《二十四画品》、杨景曾撰《二十四书品》三者合辑而成的《诗画书三品》(2000年)。这些译作,提纲挈领式地面向捷克语读和斯洛伐克语读者,展示出中国传统文艺理论博大精深而又自成一系的可观景象。

此外,王和达译介中国典籍的漫长生涯,始终贯彻着怹本人秉持的文化哲学理念,这正是怹的工作并非组织钦定、而是自主遴选作品进行翻译的过人之处。怹提倡一种“完整翻译(full translation)”的概念模式:在这种译文中保留了几乎所有原文的特色,从而面向文学诠释学所谓的含蓄读者;作为译者应该了解和翻译一切当时读者所理解的事物和整个故事的气氛,从而关心整个故事中的世界。后来王和达读到霍克思(David Hawkes)的《红楼梦》英译本,感到了真的可以做到完整翻译;而怹自己的《红楼梦》捷译本也努力做到了这一点,至少捷克大学现行多数汉语阅读教材都选用了其《红楼梦》译文的部分篇章,初步的零星调查显示学生们的印象也大致不差。

王和达为我签赠红楼梦

其实王和达最早捷译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家》,就有《红楼梦》的回音在内,尽管那是巴金运用欧洲文学的手法写成的。而其攻读博士学位和北大留学期间潜心迻译和研治的《儒林外史》,也有跟《红楼梦》一样缺乏显赫的故事情节、从而不便于欧洲语言节译或改写的结构性特征。据王和达的学生讲,怹的《红楼梦》捷译文读起来富含佛道哲学意蕴——而怹对此专门进行了解释,认为跟自己先行译出了《道德经》《坛经》《心经》等宗教哲学经典和《文心雕龙》这样的文化符号学论著密切相关。后来王和达在斯洛伐克《红楼梦》译者黑山(Marina Čarnogurská)的乡间别墅跟我继续交流时,也着重谈及《红楼梦》中的佛教元素:《红楼梦》和《西游记》开篇的结构异中见同,透视出两部小说之间的有机联系;而第三十九回贾母和刘姥姥两个老太太之间充满机锋的对话,如果不懂《心经》可能就无法真正领会其内涵了。

在王和达的计划中,继《儒林外史》和《红楼梦》之后完整捷译《金瓶梅》,是从不同角度揭示中国社会、从而呈现一种不对称三角形的相互联系来映射中国的。而在怹心目中,《西游补》和《肉蒲团》运用的语言模式,正是从《红楼梦》到《金瓶梅》之间过渡的津梁。王和达的学生从中体会出并告诉我:翻译家翻译古典长篇小说,就是在重新寻找一种合适的翻译语言作为古代语言的比喻,让读者感到虽然是在读古书,但并未觉得距离太过久远。

王和达译介中国典籍的完整轨迹,清晰刻画出从中国现代文学到古典文学、再到哲学—美学的“三段论”过程,而非机械迻译中国文字到外语读者世界的绳墨。这种做派、这种理念,才是当今世界文化相互交融之中所应该推重的。

我在结束自己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生活后回到中国,和王和达在2014年捷克奥洛穆茨的帕拉茨基大学孔子学院举办的“欧洲《红楼梦》翻译国际研讨会”上还有见面,但已不再有如此深入的交流了。现在骤然得悉虽然高寿却一向康健的怹,未及完成既定的工作计划便匆匆离世,忍不住写下上面的文字,向怹在伏尔塔瓦河畔孜孜以求、迻译中国典籍的烜赫成就致以崇高的礼赞。

作者和王和达在小波兰省涅济察城堡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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