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凰网《风向》作者 屈功泽
核心提要:
1. 在过去数年内,印人党和莫迪推行的印度教民粹主义——“印度教特性”成功地令其在选举中不断收获胜利,但是由此引发的宗教和族群撕裂深深地影响了印度各地的政治和社会生态,激起了包括当前印度南部“头巾冲突”在内的不少暴力事件。
2. “印度教特性”在各邦掀起宗教狂热的同时,也反过来激发了各地方邦基于自身特色的民粹主义思潮产生,促使地方反对党利用民粹主义的武器来反击印人党,并开始联合壮大。
3. 正在进行的北方邦大选对于印度各方政治势力都非常重要,执政的印人党政府为了获胜,甚至还仿效中国要施行所谓“计划生育政策”。但是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实就是,民粹主义和随之而来的撕裂,将会继续下去,稳成赢家。
“印度不是一个国家”
“印度不是一个国家。”当这句话从国大党领导人拉胡尔·甘地(Rahul Gandhi)口中说出时,印度舆论一片哗然。
2月2日,在议会人民院(下院)对总理致辞进行致谢动议时,这位51岁的反对党领袖对现任的印度人民党政府和总理莫迪进行了激烈抨击。他表示,“在宪法中,印度被描述为一个由“邦”组成的联邦,而不是一个国家。联邦不能去统治单独一个邦的人民。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不能被压抑。联邦是一种伙伴关系,而不是一个王国。”拉胡尔说,“在(君主制统治印度)的幻想中,印度可以被来自中央的‘大棒’所统治。但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大棒’都会被折断。”
拉胡尔的话自然激起了轩然大波,引来了媒体和舆论的高度关注。不少印人党的政客纷纷就拉胡尔的言论进行“反击”,印人党信息技术部门的负责人阿米特·马尔维亚(Amit Malviya)表示,拉胡尔的话非常有问题,也非常“危险”,如此定义印度,会使印度在未来被“巴尔干化”。还有一些媒体评论认为拉胡尔的话似乎“动机不纯”,印度《第一邮报》(FirstPost)评论员文章就表示,这让人想起英国当年对印度“分而治之”的统治技巧。
▎ 阿米特·马尔维亚(Amit Malviya)推特截图
拉胡尔肯定想到了这番话会招致的争议,但他可能想不到,他的话音未落,印度国旗被“降下”的丑闻却真的从南部的地方邦传来了。
2月5日,印度南部卡纳塔克邦执政的印人党政府颁布禁令,禁止穆斯林女生佩戴头巾“希贾布(Hijab)”进入校园。这引发了该邦穆斯林群体的大规模抗议,迫使政府下令关闭学校。直到2月16日,学校才有限地恢复开放。但糟糕的是,抗议活动引发了大规模的民间对立,不少印度教教徒戴上了象征本教的藏红花色围巾,与穆斯林抗议团体对峙,以支持政府决定,这在部分地区酿成了暴力冲突,造成多人受伤、被拘。更有甚者,在卡邦希莫加(Shimoga)的一处校园内,一群学生将象征印度教的藏红花色旗帜升上了国旗旗杆。彰显自己的印度教团体身份。
▎ 卡邦国大党领导人在媒体上指责“降旗”行为
虽然当地媒体后来不断报道称,旗杆上的国旗之前已被降下了,学生们是在空旗杆上“升旗”,但是恶劣影响业已形成。卡邦国大党领导人希瓦库玛尔(DK Shivakumar)指责在该邦执政的印人党煽动印度教学生对抗穆斯林的抗议活动,同时指责邦政府未能制止暴力。希瓦库玛尔称,这起事件是“可耻”的。他在推文中写道:“国旗是我们国家的骄傲,而今天它被藏红花旗取代了。整个世界都在看着卡邦,这真是可耻的行为。”
“印度教徒的心灵之王”与“万王之王”
在包括国大党人在内的众多印度人看来,挑起类似于卡邦骚乱这样的宗教文化矛盾的背后原因,无疑是莫迪和他背后的印人党在执政以来所推行的“印度教特性(Hindutva)”——印度教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这也是拉胡尔口中统治地方各邦的“大棒”。而莫迪无疑就是那个挥舞大棒,像治理王国一样治理印度的“国王”。
▎ 印度总理莫迪
事实上,在印度的政治生活中,莫迪也的确是一位被冠以过国王“爱称”的政治家。从本世纪初出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起,他所奉行的旗帜鲜明的“印度教特性”意识形态,就为他在支持者中博得了“印度教徒的心灵之王(Hindu Hriday Samrat)”这一称号。在他的“统治”下,如今的印度政坛,象征着国家和宗教和解的世俗主义已经退潮,“印度教特性”成为了“政治正确”。
在2014年和2019年,莫迪两度率领印人党赢得大选,在全国政治舞台上不断拓展和占领更多空间,沦为在野党的老牌政党国大党逐渐丢失阵地,执政的邦数量越来越少。在印人党赢得19年大选后,更是推行了如下举措:废除宪法370条款,以取消查谟和克什米尔——印度唯一一个穆斯林人口多数邦的自治地位;通过《公民身份法案》,明确地将穆斯林移民的便捷归化排除在外;以及以法院裁决的方式,将摧毁巴布里清真寺所建的阿约提亚罗摩神庙的案件最终 “盖棺定论”。可以说,莫迪治下的印度已经从“国策”的角度,践行着“印度教特性”的意识形态。而类似于“提高印地语地位”;将有穆斯林色彩的传统地名改为印度教风格地名;在印人党执政的邦推行非世俗主义教科书这样的“其他举动”更是不胜枚举。
▎ 2020新德里骚乱中被毁的清真寺
政府层面上尚且如此,民间的印穆冲突也开始逐渐升温,愈演愈烈。2020年2月发生在新德里东北部的骚乱,就导致了50多人死亡,有大量的印度教徒冲入穆斯林聚居区进行示威,对店铺和住宅进行打砸,以反制穆斯林对《公民身份法案》的抗议,其烈度远胜于目前在卡纳塔克邦的印穆冲突。而印度各邦的“护牛运动”,更是将民间矛盾大幅激化。据路透社统计,从2010年-2017年6月,共有28人因为宰牛而被杀,124人受伤。
在报道莫迪为阿约提亚的罗摩神庙举行奠基仪式时,泰晤士报使用了一个极富内涵的标题:分裂国度的印度王-莫迪。而当拉胡尔·甘地形容印度像王国那样被统治的时候,他使用的词是“shahenshah”,这个词是波斯语“万王之王”的意思,也是印度历史上的穆斯林帝国莫卧儿王朝皇帝使用过的称号。印度《连线》网站评论员M.S.夏尔马(Manimugdha S. Sharma)不无辛辣的说,也许在拉胡尔的比喻中,真正激怒印度教右翼政客的,就是使用了一个称呼穆斯林君主的词,来称呼今天的印度总理。
▎ 2020年阿约提亚罗摩神庙奠基仪式上,莫迪戴上印度教徒赠予的银质冠冕
民粹主义的瓶颈和反噬
右翼政客指责拉胡尔·甘地的言论里蕴含着让印度“巴尔干化”的危险。印度是否会“巴尔干化”?在当下,这或许不太可能。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印度,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之间的鸿沟,并没有随着印度教意识形态的“大获全胜”而被填平。在某些地区,一些新的民粹思想甚至开始占据世俗主义退潮后的阵地。老牌反对党国大党节节败退,而一些风头正劲的地方政党却守住了阵地,甚至有了联盟之势。从某种程度上讲,批判拉胡尔“搞分裂”的印人党,其实带出了一个更促进“分裂”的民粹横行的局面。
▎ 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长玛玛塔·班纳吉(Mamata Banerjee)
这其中的典型就是西孟加拉邦的首席部长玛玛塔·班纳吉(Mamata Banerjee)和其领导的草根国大党(All India Trinamool Congress)。该党自2011年以来就牢牢地掌控着西孟加拉邦这个拥有9100万人口的大邦。在2021年西孟邦选举中,印人党调集几乎全部资源投入其中,总理莫迪亲自助选,在西孟邦密集进行了20多次集会,然而最终结果却仍然是败选,甚至没有撼动草根国大党的基本盘。
究其原因,草根国大党在选举中的话术起到了重要作用。虽然该党也是有着印度教色彩的政党,玛玛塔本人也是印度教徒,但是该党面对同为印度教的印人党,采取了同样具有民粹主义的策略:将印人党形容为西孟邦的“局外人”,甚至采用了“bargi”这个形容印度教强盗的词,来使选民联想起18世纪印度教马拉塔帝国对于孟加拉的劫掠。而印人党明显被这种“新型”的民粹主义话术所困扰,一筹莫展。相似的情况还发生在泰米尔纳德邦和特伦甘纳邦这些与北印度相对不同的地方邦,这些邦的地方政客会利用坚持使用泰米尔语和泰卢固语等母语的方式,来对抗印人党和其盟党的竞选。
▎ 草根国大党的支持者(左)和印人党的支持者(右)
可以说,目前的印人党。 虽然凭借“印度教特性”,巩固了基本票仓——北印度的印度教徒,以及获得联邦层面的民众支持,但是激进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并没有在地方层面上为其获得更大的帮助。
同时,在2020年底开始的旁遮普邦农民反对印人党政府“闪电”实行《农业改革法案》的抗议示威中,有农民也旗帜鲜明的发问:政府有权通过这些法案吗?这一口号更是提醒人们,世俗主义虽然从选举政治中淡出,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印度人也并非在所有问题上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民粹的煽动。印度教特性在很多次竞选里,都成了“政治正确”,并无情地打击着它的敌人,但是在真正需要非竞选思维解决的实际问题上,人们或许会意识到,世俗主义可能会在政治上更加正确一些。
▎ 抗议《农业改革法案》的旁遮普农民
更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玛玛塔都希望将成功的地方反对党拢聚在一起,以从联邦层面上抗衡印人党。在正在举行的北方邦地方选举中,玛玛塔已经宣布支持印度社会党领导人阿基莱什·亚达夫(Akhilesh Yadav),同样有可能支持亚达夫的,还有特伦甘纳邦首席部长,特伦甘纳民族党领导人K.C.拉奥(K. Chandrashekar Rao),拉奥也在近期频繁会晤其他反印人党的地方政党领导人,例如泰米尔纳德邦首席部长斯大林(Muthuvel Karunanidhi Stalin),比哈尔邦反对党领袖,国家人民党领导人T.亚达夫(Tejashwi Yadav)等。地方反对党的联合虽然目前来看比较松散,但是印度政坛未必不会接受一个松散的政党联盟。
北方邦选举——裂痕的加剧?
在2021年的7月11日——世界人口日,北方邦首席部长约吉·阿蒂亚南特(Yogi Adityanath)宣布了一项计划生育政策,即要求一户家庭不得生育超过两个孩子,以降低人口增长带来的资源紧张和不平等。这项政策的推出在印度国内外,包括中国在内,都引发了广泛的讨论,不少人把该政策和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做对比,质疑为何一向倡导人口红利的印度政客,会在北方邦推行这项政策?
诸多的分析指向了即将于2022年2-3月间开始的北方邦大选。首席部长在自己五年任期的第五年推行一项人口政策,很难让人相信他是要学习某些来自中国的经验。观察家们大都认为他在为大选造势,即在邦内穆斯林人口不断上涨这一背景下,通过实施计划生育,在自己印度教基本盘内的选民中间,树立起一个“保护者“”的形象。
▎ 关于北方邦穆扎法纳加尔(Muzaffarnagar)印穆人口的增长趋势对比图
可以说,虽然卡邦的印穆冲突是目前印度最受瞩目的新闻,但即将到来的北方邦选举,才是牵动未来印度政治形势的真正大事。 北方邦作为印度人口第一大邦,需要在选举中决出403个席位,其中获得简单多数的政党即可获胜。 该邦还拥有议会人民院(下院)543个议席中的80个,可以说是得北方邦者得印度。
选举目前的主要角逐者有现任首席部长,执政的印人党领导人约吉·阿蒂亚南特; 前任首席部长,印度社会党领导人阿基莱什·亚达夫; 大众社会党领导人,前任首席部长,大众社会党领导人玛雅瓦蒂(Mayawati)以及国大党领导人普里扬卡·甘地(Priyanka Gandhi Vadra)。
▎ 从左上起顺时针:约吉·阿蒂亚南特(Yogi Adityanath);阿基莱什·亚达夫(Akhilesh Yadav);普里扬卡·甘地(Priyanka Gandhi Vadra);玛雅瓦蒂(Mayawati)
北方邦的政治形势非常复杂,过去35年里甚至没有能够连任的首席部长。而印人党誓要在2022年一举打破“魔咒”。有印度媒体分析称,莫迪之所以要在21年宣布收回《农业改革法案》,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集中精力来应对北方邦的大选。
然而,印人党目前在北方邦执政的约吉政府,却面临着一系列的考验:首先是邦政府应对新冠疫情的失败。虽然全印度各地的疫情应对都难说成功,但是恒河所流经的北方邦却因为河道抛尸的新闻屡屡“出圈”,直到现在印度网民都会在评论中用这些被瞒报死因而抛进恒河的尸体来抨击约吉政府;其次,他激化宗教冲突的治理理念也屡受国内外舆论诟病;最重要的是,在过去的5年任期里,北方邦的治理和发展并没有取得有效的成绩,19-20财年经济增长3.8%,20-21财年更是在此基础上萎缩6.4%,制造业连续两年负增长3.5%和5.4%,37.79%的人口是贫困人口……这些数据绝不会是约吉的加分项。
▎ 在恒河边埋葬尸体的北方邦民工
有鉴于此,在北方邦的选举中,印人党除了强化加剧民粹的竞选策略之外,别无选择。 同时,面对着印人党的强大压力,其他政党所打出的牌,也依然是加速宗教与族群分裂的“极端牌”,一些传统上被认为是支持穆斯林选民的政党,例如印度社会党,也被认为开始抛弃穆斯林选民。全印穆斯林议会主席奥瓦西(Asaduddin Owaisi)直言印人党和社会党是“一丘之貉”,印度媒体纳夫巴拉特时报(Navbharat Times)也表示,不少选区候选人的名单里,穆斯林政客的面孔消失了。再加上卡邦骚乱激起的民间对立情绪,北方邦选举注定会加剧该地的宗教冲突。
而从族群上来看,北方邦内部的各种姓和亚种姓,诸如达利特人(贱民),贾特人等各群体,也都纷纷被各政党提供的“诱惑”所拉拢。玛雅瓦蒂的大众社会党作为基于达利特人的政党,一直在拉拢高种姓婆罗门群体,而亚达夫的社会党也在最近投入更多精力在亚达夫种姓以外的低种姓群体(OBC)上。
▎ 印度杂志《大篷车》封面报道:约吉的“恐惧统治”
未来的央地矛盾也将是北方邦选举为印度带来的一股暗涌。如果地方反对党在大选中获胜,注定会与中央政府发生龃龉,而现任的首席部长约吉,也与中央有着重重矛盾。约吉本人作为印度教僧侣,与印人党关系一直微妙,其个人在印度教徒中的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莫迪忌惮。约吉过去五年的执政业绩也并不令人满意,甚至一度传出要被印人党高层“替换”的传言。可以想见,如果约吉连任,未来北方邦与中央的关系,也未必会“一帆风顺”。
加剧分裂局面的民粹主义,可能会是这次选举,甚至未来印度选举政治中的唯一赢家。“印度教特性”在过去7年里几乎“一统印度”,而此次北方邦选举,无论何党胜出,我们都可以肯定,民粹主义将继续席卷印度,加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