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税务员的困境》（The Plight of the Taxman）来自美国杂志《纽约客》（The New Yorker）的“深层政府日记”（Deep State Diary）系列，从一位年过七旬的税务员视角讲述“政府效率改革”风暴中美国国税局的动荡现状。

根据美媒近期报道，美国国税局已经成为特朗普上任100天以来激烈政治斗争的中心。首先是国税局保存大量美国纳税人数据，马斯克主导的政府效率部（DOGE）侵入这些数据引发担忧，此外特朗普还意图使用这数据来追踪打击移民。而且特朗普意图威胁哈佛大学取消免税地位，也是新政府想要利用国税局惩罚对手的动机使然。

这些政治斗争导致国税局长一职成为烫手山芋：美国财政部4月18日确认，贝森特的副手迈克尔·福肯德 (Michael Faulkender) 将接替加里·沙普利 (Gary Shapley) 出任代理美国国税局长；福肯德将是今年第五任国税局长。知情人士透露，马斯克领导的政府效率部通过白宫渠道推动了沙普利的任命，但并未征求贝森特的同意，贝森特曾向特朗普抱怨此事。

另据多家媒体报道，美国国税局约有22000名员工签署特朗普政府的最新辞职协议；POLITICO获得的一份内部备忘录显示，美国国税局或将面临高达40%的员工大规模流失，这可能会削弱该机构的征税能力，导致2万亿美元的税收损失。

核心提要

1. 迈克（化名）是一名美国国税局（IRS）客服代表，年过七旬。他住在费城郊区，每天早晨6点前开始通勤，负责接听纳税人电话，处理身份验证和退税咨询等事务，同样的工作日复一日，已有二十余年。最近他忙着执行周报、更新简历，被迫像毕业生一样重新推销自己。

2. 美国国税局创立于林肯时期，隶属于财政部，2024财年征缴5.1万亿美元税款，其年报称“这笔税款几乎是支撑联邦政府运作的全部收入来源”。DOGE改革下，弹性工作制和远程办公被叫停，民权事务办公室、工会合同和集体谈判权被废除，国税局 9 万名员工数量预计将减半。

3. 客服代表的工作受到严格监控，休息时间超过15分钟就会被问责。在纳税旺季，全美数千名客服代表要处理数千万通来电，平均等待时间却只需三分钟。二月，费城办公室突然裁撤400名员工，如今又要求员工利用90分钟的“行政时间”更新简历以供审核，返岗令还规定两周后必须到岗办公，停车位先到先得。

4. 成长于民权运动时代的迈克担忧政治干预会损害IRS的职能，他批评政策改革中暗含的种族偏见、税务数据的外泄和马斯克等富人的逃税行为。鉴于税务系统的复杂性，一旦受过专业训练的雇员出现缺口，整个机构就很容易崩溃。预计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效率改革”将导致超过两万亿美元的联邦财政收入损失。

编译丨潘昭佚

编辑丨侯逸超 王宇

图片来自《纽约客》

年过七旬，无退休打算

凌晨4:30，迈克起床。洗漱收拾，赶在6点前搭上了去往费城市区的通勤列车。天气晴朗，微凉；从车窗望去，高速公路上的车流还不算拥堵。他照例穿着他的标志性行头，一件T恤衫、一件轻便夹克和一条休闲裤，午餐依旧是两份三明治。外套口袋里揣着收音机，里面播放着电台每日的《晨间新闻》。

“我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人。”迈克（出于隐私考虑，此处为化名）说道。他在美国税务局担任客服代表，在这里工作的20年里，这样的上班日常就没变过。目前他已年过七旬，但并无退休的打算。

迈克刷卡通过安检，在小吃店买了杯咖啡，乘电梯来到他那层布满隔间的办公区。坐到工位后，他登录电脑，戴上耳麦，准备开始又一个被他称为“重复劳动”的一天。因为在这样的工作日，他每通电话结束时都说着同样的结束语，每通电话中都重复着同样的话术。

▎ 费城税务局。图源：译者自摄

费城国税局办公室设在一栋宏伟的联邦大楼内，坐落于思故河畔，与三十街车站隔街相望。在特朗普总统开始第二任期前，这里约有五千名员工办公。

美国税务局创立于亚伯拉罕·林肯总统时期，隶属于财政部，单在2024财年就征缴了5.1万亿美元（相当于37万亿元人民币）税款。在最新的年报中，该机构强调：“这笔税款几乎是支撑联邦政府运作的全部收入来源。”

正值报税旺季，整栋大楼里的客服代表们比平时更加忙。迈克和同事们几乎整天都守在电话旁。国税局设有英语和西班牙语服务热线，并能提供超过350种语言的翻译服务。全美数千名客服代表要处理数千万通来电，平均等待时间却只需三分钟。

“请问您的社保号码是？......谢谢，请稍等。”迈克熟练地开始接通电话，“您收到我们寄给您的信了对吧？信上有个带破折号或分隔符的长串号码，能请您报给我一下吗？”

▎ 国税局员工整理退税。图源：Getty Images

此起彼伏的电话接听从周围的隔间里传来，同事们都在进行着类似的对话，“请问社保号码是多少？”“住址是？”“出生日期？”“出生地在哪里？”“您是希望退税吗？”仿佛一场合奏。

如果纳税人换了家庭住址、收入方面有大幅度变化或遭遇诈骗，他们往往会收到税务局寄给他们的信件，要求其在税务处理前主动联系税务局。迈克接听的来电五花八门：有旅居海外的纳税人咨询，有收到身份盗用风险通知（纳税人保护计划）的求助，还有对退税存疑的普通问询。

其中，纳税人保护计划的认证通话可能长达半小时。从得克萨斯到埃及，迈克核实过来自世界各地的纳税人身份。有位心急的来电者在完成全套验证流程后，发现其税务局账户仍显示保护性冻结，就立即质问。“数据从系统界面的绿字到完成线上更新需要一些时间，先别着急，”迈克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解释道。

周报之后，被要求提交简历

自特朗普再度当选以来，迈克时常思考一些种族主义和一些历史问题。他所居住的地方，是费城市郊，白人占比很大（他是白人），且多为共和党支持者（他不是）。而他所工作的国税局办公室乃至整个费城市区，则是黑人群体占据很大比例。他的父亲，是犹太裔，曾代表美军参加二战，但却在自家连队里遭受歧视。迈克的成长岁月正值美国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之时。

他直言不讳地指出，特朗普2016年首次竞选时就通过“出生地阴谋论”的谎言“将奥巴马塑造成敌人，这直接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这个国家有一半人都是荒谬至极，充满种族歧视。”迈克认为这种傲慢与偏见正推动着现政府的诸多政策改革，包括对国税局等政府机构的打压。

2024年，美国的联邦雇员里有五分之一为黑人群体。“他们巴不得让黑人丢掉饭碗，”迈克说道。

▎ 美国第52届超级碗，费城老鹰队勇夺冠军。图源：视觉中国

他还清楚地记得，二月份，费城老鹰队勇夺超级碗冠军，全城欢庆的热潮还未完全退去，一周后，国税局费城办公室就突然裁撤了400名员工。尽管正值报税高峰期，留下的数千名员工也变相被逼着辞职或提前退休。办公室政策取消了弹性工作制，远程办公全面叫停。特朗普政府更是直接废除了国税局的民权事务办公室以及相关的工会合同，并剥夺了集体谈判权。

“办公室里充满了愤怒与震惊，像是怒吼着反抗这个冷酷无情的体制（Rage Against the Machine），”迈克说。（编者注：Rage Against the Machine也是一个美国著名摇滚乐队的名字，他们的歌曲主打反体制、反压迫、反权力滥用。）

4月4日，迈克又收到了封简短的邮件，上面提到“税务局多个办公室及岗位类别都将面临强制裁员”。全美税务局的九万名员工预计将遭腰斩。

此外，员工们还被要求在内部人力系统上传最新简历，所有人的资历都将面临重新审核。就连比迈克资历更深的客服代表们，此刻也不得不像应届毕业生般推销自己。

他曾帮一位同事翻出了二十年前应聘国税局时的旧简历，这般屈辱堪比马斯克和拉塞尔·沃特（编者注：现任美国行政管理和预算局局长）推行的让所有联邦雇员每周一必须提交一次周报。

一举一动都被监控

虽然抱怨，但迈克还是按要求执行着周报规定，详细列出每周每日的工作内容：纳税人保护计划专线、国际咨询专线、案件处理与归档。他略带讽刺地说：“我们亲爱的朋友马斯克似乎总在宣扬公职人员有多么的懒散。但实际上我们时刻都在接受考核，我们的每通电话都被录音，每项调整都要复核。”

每位客服代表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通话时长、呼叫间隔、休息时间。“只要超过15分钟休息时限，经理们就开始给你发邮件，”迈克说道，“问责制度无处不在。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领薪水就该干活，他们有权掌握我们的工作情况。”

▎ “必须阻止马斯克”。图源：AP

临近中午时分，迈克参加了组里的每周例会。二十多名客服代表围坐一圈，经理坦率地承认办公室正面临“人手不足、超负荷运转”的情况，但紧接着强调现在不是松懈的时候。“费城办公室为每位员工提供了90分钟的‘行政时间’用于更新自己的简历，要把握好这一个半小时。”她告诉自己的团队。

随即话锋一转提及即将实施的返岗令：“两周后所有人必须到岗办公。停车场车位有限，先到先得。”会议室顿时响起一片哀叹。

谈到迫在眉睫的裁员计划时，经理语气明显迟疑：“我们不清楚具体裁员名单……也不了解筛选标准……唯一能说的是，请大家继续保持最佳状态。”

开完会，迈克又回到接听电话的工作中：

“请问您为那家雇主工作时的收入大概是多少？”

“您只需登录税务局官网，左侧就有个‘缴纳税款’的链接，操作简单又快捷。”

“退税处理需要九周时间，无论是直接退到您的账户还是寄纸质支票。”

“您是否有受抚养人？能提供姓名吗？”

“唉，整天就是这些大同小异的对话。”他疲惫地说。

裁员或将导致两万亿财政收入损失

迈克大学毕业后，曾在精神疾病病院短暂从事跟青少年心理相关的工作。从二十岁到四十多岁，他先后当过铁路制动员、收音机销售员，还在摇滚与乡村乐队担任吉他手。五十多岁那年，他通过一则私人广告结识了一名在税务局工作的女士，约会后俩人虽没有继续走下去，却意外开启了他的职业生涯。

他应聘上了税务局的文员，也是字面意义上的“文件搬运工”。那些年，他将表格归档入柜，拆阅装着报税单与纸质支票的信封，审核外国纳税人申请税号时提交的护照原件及出生结婚证明。不过，这份工作倒是让他建立起对税收制度的基本信念。

“我常对人说：‘你们觉得购置150架战斗机需要多少税金？’那些年入数千万却几乎不纳税的人，简直是社会的蛀虫。”

如今迈克当了客服代表，但他依然在“处理文件”，只不过变成了电子版。不接电话时，他就审核纳税人未申报海外资产的数字化1040-X修正税表（依据《税务局手册》第21.8.1.28.1节）。最近他处理的一个业务是一名在加勒比地区开设了三十多个账户的纳税人，罕见地缴纳了十万美元“自我评估”罚金，而迈克要确保这笔款项准确入库。

“通常我还挺享受把纳税人的钱转入财政部账户的过程，但现在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说，“想想这些钱最终会流向亿万富翁，而他们再拿这些钱资助想要裁掉我的政客们，真是悲哀。”

▎ 《在特朗普和马斯克对国税局的削减计划下，富人每天可逃税3000万美元》。图源：truthout

曾几何时，迈克深信税务局这台“机器”会一如既往地运转下去，大部分业务都会照常进行。在他看来，客服代表这个层级的工作根本不会因白宫易主而改变。

上一任拜登总统确实曾通过《通胀削减法案》为税务局注入数百亿美元资金，希望能提升纳税服务与征管效能，但国会随后又撤回了大部分拨款。

4月8日，财政部同意与国土安全部共享纳税人的私人信息，目的是协助追查并逮捕无证移民。作为回应，税务局代理局长以及另外三位高级官员（全部为特朗普任命的人选）宣布辞职。

“一直以来我们都严格限定税务局的数据、纳税人信息，只用来处理报税事务，”迈克说，“现在我们却在共享移民的信息，我认为这种行为太恶劣了。”

▎ 《不仅仅是关税，特朗普还在税收方面制造混乱》。图源：华盛顿邮报

现在，迈克开始怀疑税务局还能不能正常运作。 特朗普政府以所谓“提高效率”为名，推动削减措施，或许这个月对税收征管和审计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预计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这将导致超过两万亿美元的联邦财政收入损失。

“他们还会继续依法追查富人吗？”迈克说，“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

他将特朗普和马斯克这样的人与普通工薪阶层的富人作了对比：“如果一个心脏外科医生年薪五百万，他可能要缴纳一百五十万到两百万的联邦税；或者一个大型建筑公司的高管，年收入三四十万美元，也得交五六万美元的税。这些人是真正撑起整个系统的人，因为他们没法藏匿自己的收入。”

▎ 美国国税局（IRS）在大规模招聘之后，税收收入大幅增加。图源：Vox据IRS数据制作

三月的时候，迈克就手工完成了自己的报税工作。“我就是清出桌子上的一块地方，把我的 W-2表格、1099表格，还有一些空白表格拿出来填写了一下。”他说。他从来没请过会计师报税。

他每年都参加税务局内部的培训课程，以便及时掌握最新的税务操作流程，还会每周查看法律变更的提醒通知。“信息量太大了。”他说。

“那些想毁掉国税局的人——他们可能真的会成功，因为要学会怎么报税，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编者注：美国税法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税法之一，长达数百万字、数万页，还不包括大量的案例，这个系统太复杂了，一旦缺乏专业支持，人员严重缺失，机构就很容易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