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签署“对等关税”行政令。图源：FT

编者按

近两个月来，美国特朗普政府频繁调整关税政策，掀起贸易风暴。4月2日，特朗普在白宫签署所谓“对等关税”行政命令，宣布美国对贸易伙伴加征10%的“最低基准关税”，并对一些贸易伙伴征收更高关税。这一举措犹向全球贸易体系“投下一颗核弹”，相关各国广泛发出抗议和报复性措施预期，贸易紧张局势急剧升级。

关于这一内容，耶鲁大学法学院蔡中曾中心高级研究员斯蒂芬·罗奇（Stephen Roach）早在3月21日的耶鲁北京中心分享会上，就深入剖析。中美经济各自前景如何？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对中国会产生怎样的影响？特朗普2.0时代的中美关系将走向何方？《凤凰大参考》为您整理。

核心提要

1. 特朗普2.0的作为与美国基本价值主张严重相悖。其施政方式违背宪法精神，以MAGA运动取代三权分立架构，追求掌控政治机器而非解决经济问题。其对外政策颠覆美国的国际角色，展现出孤立倾向，导致美国的外交遗产持续崩溃。政策的不确定性也令企业决策陷入僵局，可能推高美国的“痛苦指数”。

2. 美国贸易逆差问题的根源在于国内储蓄不足。根据清晰的宏观经济学原理，美国本土投资和储蓄的差距造成了贸易逆差问题，加征关税只是将问题归咎于他国，无益于贸易问题的解决，就像“在泰坦尼克号甲板上重新排列椅子一样”。在美国加征新一轮关税，各国预计采取反制措施的背景下，世界经济遭受严重冲击，美国将面临永久失信于世界的困境。

3. 中美两国没有足够重视建立强有力的管理机构，中美关系亟需从个人化外交转向制度化接触。罗奇建议设立“中美秘书处”，为双边关系提供制度化支持，确保信任重建，推进多边视角下的贸易合作。

4. 特朗普未来将延续以权力为中心的施政策略，不排除寻求第三任期、寻求诺贝尔和平奖的可能。特朗普上任伊始便急于解决中东问题和俄乌冲突，以展现自身的战略才能，但是雄心落空。虽然美俄开始接触，但是所谓“联俄抗中”并不现实，特朗普对俄罗斯的支持更多属于个人议程，而非国家策略。

作者丨黄寒

编辑丨侯逸超 伍淑君 王宇

▎ 斯蒂芬·罗奇。图源：theceopublication

虚伪的“对等关税”

“特朗普政府过去两个月出台的政策对美国、美国的盟友和对手来说都是一场灾难”，罗奇说。美国与一百多个国家存在贸易逆差，也就是说基本上所有国家都将被美国征收新关税，而这很可能会引发贸易伙伴的报复，演化为20世纪30年代那样的全球性贸易冲突。

在今年2月的一篇文章《互惠的虚伪》中，罗奇提出美国的贸易逆差问题是美国本土宏观经济紧张局势——投资和储蓄差距的直接产物，主要原因是储蓄不足。只要国内储蓄不足的情况持续存在，针对巨大贸易逆差国家的补救措施就行不通。

▎ 美国国际收支不平衡：1960-2024。图源：美国商务部

在所谓“中国冲击”假说下，特朗普第一任政府和拜登政府对中国发动关税战，最终反差性的事实是：整体贸易逆差从2018年的8790亿美元扩大至2024年创纪录的1.2万亿美元。中国贸易受关税挤压，但贸易转移开始出现；对于储蓄短缺的美国来说，对贸易逆差国家征收关税就好比“重新排布泰坦尼克号甲板上的椅子”一样无济于事。如今特朗普拿出所谓“对等关税”方案，只是将美国自身的问题归咎于他国，于贸易逆差问题的解决是无效的。

罗奇认为，这些政策间接地违反了美国的立国之本——宪法。从宪法上说，美国是由三个平等的政府部门，国会、行政和司法部门组成的。但在特朗普2.0时代，它们被合并为一个被MAGA邪教驱动的，特朗普坐在顶端的巨型机构。MAGA接管了国会，又接管了司法部，司法部本是行政部门的一个分支，历史上一直代表美国人民，捍卫宪法，但现在被特朗普变成其个人的法律支持团队。

▎ 4月2日，特朗普正在宣布他的关税计划。图源：Getty Images

对外，特朗普挑战了二战以来美国和欧洲结成的重要联盟，拥抱了俄罗斯。提到美国对西欧朋友的威胁，罗奇半开玩笑谈道，这正是由一名臭名昭著的耶鲁毕业生（指美国副总统J.D.万斯）执行的，近年来还有很多其他耶鲁毕业生扮演着同样具有破坏性的角色，这其中就包括耶鲁法学院——许多人心中美国最伟大的法学院的毕业生，克拉伦斯·托马斯 (Clarence Thomas)和布雷特·卡瓦诺 (Brett Kavanaugh)（编者注：两人均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对此，罗奇幽默地说，也许他回国就要失去耶鲁法学院的工作了。

▎ MAGA势力掌控最高法院，并正产生着切实的影响。图源：Rolling Stone

特朗普攻击了美国南北两边的邻居，声称要把加拿大、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变成美国的领土。罗奇的讽刺再次引发了听众的笑声，他说，特朗普看上去失去了理智，但要想失去理智，首先得存有理智。（He's lost his mind. But to lose your mind, you have to have one to start with.）

特朗普2.0比新冠疫情更糟糕

美国的领导地位建立在军事硬实力和道德软实力的结合上，但现在美国的问题比二战后任何时期都要严重。罗奇最新的文章将特朗普2.0带来的冲击比作是新冠疫情，认为这是一场全面的地缘战略危机，对美国和中国经济将产生持久影响。新冠疫情使得世界经济经历了因封锁陷入的自由落体状况，但随后又因为重新开放而得到复苏。但在讲座中，罗奇再次提到，特朗普2.0的冲击并非新冠疫情，并不是过了这几个月就会好起来的，而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并不仅仅是反复无常的关税和旨在瓦解美国联邦政府的DOGE改革，而是“信任”的持久崩溃。

▎ 《2025计划》（Project 2025）。图源：POLITICO

信任是维系美国自由世界领袖地位的基础，一旦失去，将对美国经济和盟友关系造成重大影响。在美国国内，企业本需根据对未来增长轨迹的预判来调整经营规模，但现在却难以实现，消费者信心也将受到影响。放眼世界秩序，衡量贸易政策不确定性的底线从未比现在更高。美国优先的理念违反宪法，背叛盟友，使美国的国家认同遭受尖锐质疑。即使在特朗普卸任之后，信任也无法像新冠疫情后的经济般迅速恢复，而会继续笼罩在“后特朗普”的阴影之下。

一种观点认为，特朗普的所作所为都是有计划的。罗奇说，特朗普的确一直自以为是个天才，他向大家推荐了一本书——由支持特朗普的美国保守派智库传统基金会(Heritage Foundation)出版的《2025计划》（Project 2025）。尽管特朗普否认其存在，但罗奇认为这本书实际上已成为他现在所出台政策的蓝图，在特朗普政府的贸易政策架构，尤其是对华政策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让美国再次痛苦？

特朗普在2024年总统大选中将美国描述为一场灾难，然而唯一的灾难实际上就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下图是用来衡量美国经济灾难的“痛苦指数”，是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的总和，它的数字很低。尽管特朗普经常说拜登政府时期的美国经济是灾难性的，但实际上拜登执政时期美国经济的痛苦指数相当于二战后9%的平均水平。特朗普说他执政期间的经济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但特朗普第一任政府期间美国的痛苦指数与今天并无不同。因此，按照特朗普的定义，今天的美国和当年一样伟大（无需让美国再次伟大）。

▎ 1948年至今美国痛苦指数走势。图源：financial samurai

但问题在于，相比于以前，痛苦指数是否会上升？罗奇担心的是，在目前所处的政策不确定的环境下，商业部门的决策往往陷入僵局。不确定性是决策的大敌，而现在的不确定性程度尤其高，这将对企业在就业和资本支出方面的决策产生影响。企业的决策是在清楚了解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做出的代价高昂的长期承诺，而现在前景并不明朗，因此它们宁愿放缓决策。

美国科技股七巨头(编者注：Magnificent 7，指苹果、Alphabet、微软、亚马逊、Meta、特斯拉和英伟达7家公司)是人工智能的领头羊公司，刚刚宣布在未来几年将数千亿美元投入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我认为这些公司在股票市场的估值被大大高估了，它们在两年内上涨了3.5倍，截至去年年底，七巨头的总市值占整个证券市场的34%。DeepSeek的出现动摇了七巨头的股票，因为它只用了5%-10%的成本做到了七巨头做到的事情——实现人工智能革命。对人工智能的资本支出将因此下降。罗奇认为美国的人工智能资产存在巨大泡沫，而DeepSeek带来的美国股市波动就是刺破泡沫的针（the pin pricks this bubble）。

▎自1月24日DeepSeek推出以来，到3月18日，Roundhill Magnificent Seven ETF 在BATS交易市场大幅下跌 16.21% 。图源：benzinga

之后，罗奇提到“美国梦”，他认为美国梦固然强大，但其受益者却越来越少，让1%的人实现美国梦的代价是为剩余99%的人提供的福利越来越少。美国梦的根基——美国超凡的软实力、道德权威、法治的伦理基础、对盟友的承诺，亦即里根所说的“山巅上的闪耀之城”的图景，正在遭受挑战。美国例外主义（American exceptionalism）不是一种天然的权利（entitlement），而需要领导人的保障。但现在的领导人（指特朗普）却在试图抛弃对伙伴和盟友的承诺。

中美关系需要“秘书处”

有关中美关系，罗奇已经写了两本书。第一本书是《失衡》，描述了两国关系的特点，指出如果中美不重新平衡自己的体系，就会导致冲突。第二本书《意外冲突》对中美冲突升级的风险提出警告，尤其是特朗普政府实施并被拜登政府延续的对华关税政策，使得中美处于贸易冲突恶化的边缘，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会演变为两国的直接冲突。

而现在罗奇正在撰写第三本书，这本书的重点是解决冲突，得到更具建设性的成果。他的主要观点是，此前的接触架构（architecture of engagement）已经过时，无法真正解决两国之间出现的复杂问题。中美两国过多地依赖个人来建立外交，过多地强调冲突的个人调解，而没有足够重视建立强有力的机构来监督、深化和丰富两国关系。

▎ 罗奇有关中美关系的两本著作：《失衡》与《意外冲突》。

外交的危险性在于，人们总是期望领导人能否才华横溢，解决棘手的问题，但领导人之间举行的“生日派对”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突破口，（需要更多体系化的东西）。罗奇构想的接触架构分为三个部分，一是重建信任，没有信任就没有中美关系的未来；二是摆脱零和视角，从多边的角度看待贸易，因为中美两国的贸易平台都是多边的；三是建立一个新的组织——“中美秘书处”。

罗奇认为中美的接触需要从领导人之间的个人化接触转变为由一个更强大的机构管理两国关系的方方面面。中美秘书处应位于一个中立的地点，7/24对外开放，负责管理重要的行政工作，如确定关系框架，提出合作建议，制定政策和白皮书，召集专家解决棘手问题，开发共同所有的数据库等等，最重要的是，要通过强有力的争端甄别和解决机制，确保验证、核查与执行。这将有别于联合国等被动的国际机构，而是一个积极主动的机构，负责研究影响两国的各自问题，包括经济、贸易和技术等等，从双边和多边的角度看待这些问题，建立正和、注重增长的，而不是零和、注重赤字的信任机构。

罗奇特别强调，他并不是说领导人需要把权力交给一个新的组织，而是说领导人需要一个制度化的机构的支持，该机构为双边关系提供领导人个人无法提供的专业知识，最终的接触架构要兼顾领导人之间的外交和机构的支持。

美国会被孤立吗？

▎ 孤立主义在美国中有着深厚的根基，可以追溯到乔治·华盛顿时期。图源：theconversation

由于特朗普政府坚定奉行“美国优先”政策，有听众提问，在未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其他地区是否将联系更加紧密，而美国将变得更孤立。罗奇指出，特朗普第二届政府的最初几个月的确对全球化和全球主义持批评态度，因为他们认为是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的战略扩张导致了（他们眼中）现在美国的悲剧性衰退。

但是，通过技术进步、地缘政治变化和物流成本降低来实现全球化和一体化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并且与以前相比，对美国的推动和参与程度要求有所降低。尽管美国展露出孤立倾向，但世界其他国家依旧致力于供应链、贸易和劳动力的跨境整合，特朗普2.0的混乱也无法阻止这一点。

▎ 面对美国关税的威胁，欧盟正在其他地方寻求自由贸易。图为2024 年12月6日，在蒙得维的亚举行的南方共同市场第 65 届峰会期间，阿根廷总统、乌拉圭总统、欧盟委员会主席、巴西总统以及巴拉圭总统一同合影。图源：FP

罗奇举例道，由于正受到特朗普政府的巨大压力，欧洲也试图通过一系列内部会议作出回应，反对特朗普2.0的孤立主义强权政策。而提到金砖国家，罗奇认为就经济影响力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他对于印度的未来持乐观态度，但目前印度经济体量仍然太小，无法在更广泛意义上对特朗普2.0的破坏性政策发挥制衡作用。

美国“联俄抗中”？

针对美俄近期的频繁接触，笔者提出如下问题：自特朗普上任以来，他迅速推动与俄罗斯的关系升温，同时削弱了与乌克兰及欧洲盟友的联系。有观点认为，特朗普政府意图实施“反向尼克松”战略（Reverse Nixon），通过加强美俄关系来离间中俄关系。您如何评估这一策略的可行性及其潜在的地缘政治与经济影响？

▎ 再度入主白宫以来，特朗普迅速推动与俄罗斯关系的升温进程。图源：AP

罗奇认为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俄之间无上限的合作关系，而不是特朗普现在摆出的姿态，他没有看到任何表明中俄关系面临压力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规则指出国家必须选边站，要么亲中，要么亲俄，要么亲美。他认为这种看法（认为美俄联合抗中）是不现实的，特朗普在支持俄罗斯方面的转变更多是与其个人议程有关，而非国家策略。

事实上，这在美国国内也引起了巨大争议，包括共和党人在内的许多美国人都认为俄罗斯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公众对总统决定与俄罗斯合作的担忧不断升级，甚至强烈抗议。因此，罗奇认为这是一个不现实（unrealistic）的观点。

特朗普究竟想要什么？

被问到特朗普的终极目标（end game）是什么，罗奇幽默地说，特朗普本人已经78岁，已经接近人生的终点（end）了。与特朗普试图向公众传达的信息相反，罗奇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政策并不能解决经济问题。从长远来看，如果特朗普的政策得以实施，美国的经济表现会变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 特朗普坚称，参议员们应允许他绕过确认程序，直接任命一些被提名人就任相应职位。图源：AP

特朗普的目的是权力，其政策纯粹是以延续权力为中心。他想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以此表明自己是解决世界问题的战略天才。 特朗普曾承诺上任第一天就结束乌克兰战争和中东战争，但这些并没有发生，这种夸大其词、违背承诺的事情在他身上层出不穷。现在，他通过接管美国政府，不仅是共和党，还有美国国会、司法部、最高法院，在本应三权分立共享权力的政府里提高行政部门的地位来巩固权力。

但是，罗奇也表示，依据美国宪法，特朗普不得竞选第三个任期。尽管特朗普已经开始对此开玩笑，但宪法的修订需要2/3以上参众两院议员的同意和3/4以上州立法机构的批准。唯一有可能的可怕场景是，特朗普宣布国家紧急状态，暂停正常的修宪公约，而被允许竞选第三个任期。特朗普曾经也开玩笑把加拿大变成美国的一个州，现在他的确在朝这个方向努力。而对于这个玩笑，权力是特朗普的动力，他现在已经集聚了巨大的权力，也许他希望这种权力能够延续下去，远远超越美国宪法所赋予总统的权力。

在分享会最后，罗奇回顾了中美关系的历史，认为中美关系过去的时间线是对现状的有力暗示。罗奇说，尽管他不想提，但中美两国的问题不会轻易解决。对于中美关系的未来，罗奇在时间轴底部打下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而与特朗普2.0带来的永久性战略危机相比，这似乎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