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藤香四溢
1982年夏,白沙河涨了龙舟水,漫过青石板埠头时,带着细碎的紫荆花瓣,把整条河泡得泛着淡青的香。陈伟强站在村口的老木棉树下,望着河对岸家家户户门前堆成小山的藤条,以及在晨光里飞梭走线的织藤妇女,忽然想起父亲被押往红花岗那天,也是这样的藤香浸着潮气,钻进他藏在柴垛里的破棉袄。
“伟强哥,厂长室收拾好了!”村办藤厂的会计小梁骑着二八杠自行车,车铃叮铃铃响破寂静。陈伟强摸了摸胸前的校徽——那是中山大学外语系的铜质徽章,不久前他放弃留校机会,带着一箱子外贸书籍回到白沙村时,老支书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爹要是看见你把洋文用到咱藤编上,九泉下也能笑出声。”
藤厂的竹棚车间里,十几台老旧织机咔嗒作响。陈伟强蹲在一堆出口日本的藤篮样品前,指尖划过篮沿歪斜的锁边,忽然站起来喊:“停一停!”织藤的阿姨们抬头,看见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捧着笔记本,眼睛亮得像白沙河的晨露:“日本客商讲究‘器物之美’,咱们的藤篮结实耐用,但花纹太死板。李婶,您织的牡丹纹能不能改小两寸?张姨,篮底的几何纹换成缠枝纹如何?”
三个月后,陈伟强带着二十件改良样品挤上开往广州的班车。广交会的展厅里,他的展位夹在福建漆器和苏州刺绣之间,显得格外朴素。直到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客商在藤篮前驻足,用英语问:“这是手工编织的?”陈伟强上前一步,用带着广府口音的英语回答:“是的,每一根藤条都经过三道蒸煮,防虫防腐,编织技法传承自宋代《营造法式》。”
客商挑起眉毛:“但你们的包装太简陋,这样的篮子在纽约只能进杂货店。”陈伟强不慌不忙打开帆布包,取出几个套着棉麻布袋的藤篮,袋口绣着迷你版的广绣木棉花:“我们可以根据客户需求定制包装,比如印上贵公司的logo,或者设计成圣诞主题的礼盒。”他翻开笔记本,里面贴着不同规格的藤制品草图,旁边标着英文注解的尺寸、承重和价格区间。
夕阳漫进展厅时,美国客商握着陈伟强的手说:“年轻人,我要订十万个圣诞藤篮,预付30%定金。”隔壁展位的福建商人凑过来惊叹:“你这书生模样,咋懂这么多生意经?”陈伟强摸了摸口袋里父亲遗留的联络图复印件——那上面用红笔圈着的白沙村,此刻正在他笔下化作走向世界的藤编蓝图。
回到村里的那个夏夜,藤厂的晒场堆满了新收的白藤。陈伟强站在条凳上,对着围坐的村民们举着草拟的股份制合同:“咱们以藤条、织机入股,年底按股分红。以后厂里要请设计师,要买烘干机,要通电话线......”底下有人嘀咕:“万一赔了咋办?”他忽然跳下条凳,从裤兜掏出大学期间做翻译攒下的一千元:“我先投一千,赔了算我的,赚了大家分!”
半年后,第一台藤条烘干机随着货车突突响着开进白沙村。陈伟强站在流水线旁,看着经过硫磺熏蒸、机械刨皮的藤条变得金黄透亮,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咳。转身看见一位穿中山装的老人,手里捧着个藤编烟盒——那是父亲当年送给县委刘书记的礼物,如今烟盒主人的弟弟,正作为地委书记来考察乡镇企业。
“小陈啊,”白永安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父亲在红花岗流的血,没白流。”陈伟强望着厂区外成片的炮仗花,新绽的花瓣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那年刑场上父亲倒下时,他躲在巷口看见的,珠江水面上闪烁的星光。
1985年广交会,白沙藤厂的展位扩容到六十平米。陈伟强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向来自二十七个国家的客商展示最新产品:带黄铜配件的藤制书架、嵌着贝母的藤编屏风、可以折叠托运的藤制婴儿床。签约台上,计算器的按键声和钢笔划过合同的沙沙声交织,当千万美元的订单正式生效时,他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托人带给他的话:“娃啊,等天亮了,把咱白沙的藤,编给全天下看。”
此刻,展厅外的珠江新城还在一片农田里沉睡,但黄浦江畔的外滩、泰晤士河旁的码头、哈德逊河沿岸的仓库,即将堆满来自中国南方水乡的藤制品。那些带着露水斩下的白藤,经过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编织,带着三代人的血色与汗水,终于顺着滔滔河水,流向了水天相连的远方。
作者/ 百豆包川(凤凰网广东佛山频道特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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