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知望乡——读黄耀红老师《一路还乡》随感

自然无疑是有其节律的,当我一看到黄耀红老师新书《一路还乡》后,讶异于书籍难道也可以像大地间的作物,趁着这年关岁末,野蛮生长么?!

春节临近,“还乡”二字当然最能拨动人们的心弦,我特意问了下他,新书在此时推出,是否有所刻意?黄耀红老师憨笑着,没有直接作答。事实上后序就有答案,十年砍柴的序是两年前即写就的,只是最近不少朋友、出版社的编辑共同催促,此书面世,时间像是偶合,时机却似命定。

新书推出,注定会搅动有心人的旅怀。

思乡是一块浓的化不开的墨锭,它沉重、凝涩、阴沉,越是到岁杪,感觉越是加倍,无有已时,再重的行囊,也抵不过“心囊”。古往今来,从《诗经》,到余光中,文学中弥漫的几乎全都是乡愁,有多少别离,就有多少的乡愁。印象中,写思乡之积极心态的,著名的似乎只有老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的“青春作伴好还乡”了,确实是喜悦欢快,他为国家高兴,我们为他欢呼。但我们仔细替老杜料想一下,深思一番,他平生遭受的寂寞、乱离、漂泊,难道就消除殆尽了吗?即使回乡,面对残破的家园、萧索的故乡,愁从中来,更自不免。

“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对乡思来说,也是如此。

黄老师笔下的故乡,要说全无愁绪那也未必,但充满眷恋,却绝不哀戚,他的文字渲染力强,却绝不为文造情,你们且看他对故乡的定义:

故乡是什么?故乡就是那条回家的小路,就是后山上那轮明月,就是我们一生改不掉的方言俚语,就是乡邻们口里你那个永远都长不大的乳名,就是存留于舌尖上终其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味觉与记忆,故乡就是打败了时间的一切记忆。那里有时光淘洗不尽的人物背影,那是光影,是声音,是气息,是风俗,是感动歌哭,是从未消褪的山水、人情与风物。

风格平实吗,用语贴切,平实之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勾起你的各种记忆,各样感官,让你沉浸其中。

再摘两句写景的:

“草尖上驻着一只沉默的蚱蜢,光影里伏着一只吠着的黄狗,石阶上睡着的一只慵懒的猫。而路上,只有,低语的我们。”

“田间劳作的水牛,才是它最美的样子。它从紫云英花间走过的时候,蜜蜂在阳光里如一朵小雾,而黑色的八哥鸟在它身边低低的飞过,偶有胆大的,甚至会站在它的背上……”

剪影如画,声情并茂。不由得你慨叹,作者观察之细,没有静观、体悟,是写不出此等清新之文字的。作者此刻,也与自然已然为一。

作者也是很会寻章摘句的,但都是为抒情而蓄意,如下段:

春如此,秋亦然。“九月湘江水漫流,沙边唯览月华秋。金风浦上吹黄叶,一夜纷纷满客舟。”秋月湘江,静美无言。“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夜雨湘江,梦锁清寒。“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江入洞庭,秋深如醉。

如诗如画的江,如画如诗的湖。它们与那社稷之忧,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由是,楚天云水,诗骚氤氲。湖湘二字,飘逸着原始的野性与浪漫,亦有正统的使命与担当;流溢着倔强的意志,更有清怨的生命情调。

前段很经济地加上六字或八字引导或串联,将一些名诗名句串将起来,诗意馥郁,满目异彩,作者却决不泛滥,精心选择四季景致,或阔大或微细,或静谧或灵动,或清寒或浓醉……,这一段错彩镂金,只是作者捧出的绚烂的“地毯”,却只是为下段抒情主题服务,引出贤人志士的登场,揭示“湖湘”不灭之精神意绪。

黄老师教书是本业,写作是真爱好,写的这个结集的散文集,是他的第三本,在我看来,也有其经心的一面。序、记就不提,粗分四个小辑,首篇是《白果树》,终篇是《心在麓山》,定是深情的告白,精神“结穴”之所在。前篇是来处,终篇是归乡。同样一故乡。

且看《白果树》:

村落里,到底有多少拨、多少代孩子爬上它的枝上摇落那金黄的果子?到底有多少乡民叼着旱烟、掮着木犁从它身下走过?有多少女子在她的眼光里遭遇人生的初恋?有多少归乡的浪子在寂然凝望中莫名感伤?村落里生老病死,有哪一桩能逃得过白果树的眼睛?

白果树像一个孤独的哲人,在朱家祠堂右侧的山嘴上,守着这个寻常村落的无语沧桑。它以轮回的方式,记录着生命的代序。

作者其实也在学白果树,当个哲人。巧在有人将哲学与还乡类比,德国神秘派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是全部科学之母,哲学活动的本质就是精神还乡,凡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皆可称之为哲学活动”。作者在演讲时,曾特别解释这一段文字,有点凝噎,说,我也许没见过爷爷小时候,但这树见过……

有读者可能觉得作者写风物较多,人情不够,这其实是曲解,不能单以数量来论,何况不太能分割清楚,哪是风物,哪是人情。比如下篇文字:

磨子找不到了,而推磨的父亲也已在故乡的青山上长眠。

但是,我深深记得父亲的身影,记得那些充满着劳绩的时光,更记得磨子转动时老屋里那些熟悉的光阴和声响。一只母鸡忽而从柴堆里钻出来,前屋后屋都回荡着它那“咯大咯大”的叫唤;一只蝉,在树叶里兀自长鸣,而一只猫忽而从阳光里纵身一跃……

我认为这是全书中厚重的一篇,记父亲的,似只有这一篇,跟父亲有关的记忆,定会很多,作者只记“磨”,相信是剪裁的结果,磨的特性标签有耐久、持重、沉默等等,又是旧时人们不能离的生活用具,是非常好的父性精神的象征。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农人,作者无疑无比感恩,但想到父亲已然不在,兀自沉重起来,后续一段文字变得活泼生趣,形成很好的映衬,也就完全沉溺于儿时的回想了。

一种鸟的声音里就是一种性格、一种情调、抑或一个故事。在爱晚亭前的小树林里,我看到枝桠间跳荡着的几只小鸟,他们的声音和身子一样秀美。小鸟们的话语不多,温文尔雅,锦心绣口。这与另一种大喊大叫的鸟形成鲜明对照。大声的鸟叫回荡在山坡上,显得粗重而急促。真的辨不出那洪亮的声音到底是来自那些密林,还是来自远处的屋顶?只知道他们旁若无人,高谈阔论,心直口快。……

岳麓山上的众生,值得用每一只审美的耳朵去谛听。

这是终篇《心在麓山》的寓言文字,作者始终钟情于教育,唯一看重的也只是老师的身份,终老母校,岳麓山是家乡的山,母校的所在,终老斯乡,化育英才,乐何如斯!但写学校,有没有写人?几乎没有;为什么这里着力写鸟?套用古人的话,鸟犹如此,人何以堪?虽是看似不经意的写景状物,或许有深刻的命意,一言一行,皆值得用心谛听,对鸟犹如此,欣喜有之,赞叹有之,于学生,自更不在话下。

《一路还乡》对故乡的回望是无比真情的,而这家乡,并没有被地理空间所囿,反而有更多的精神空间的意味,凝注了作者文化重建的意绪,这分明也是想以此深情的乡土记忆来滋养读者,达成美好社会的图景这一意脉。当下的乡村,无疑还是有种种问题,种种不如意的,与其抱怨、逃离,不如建设、勾画本自的美好,让更多人共情、共鸣,这是教育者火热的一腔热血,就是作者的隐衷。教育者又是播火者,作者分明是这样说的:

百年之后回眸那些岁月,我们才豁然开朗。文化让一片土地厚重,而教育让一片土地永生。这就像那夸父抛出的那一根手杖,转眼就化作了漫山遍岭的桃林。

作者便是在这儿许愿,当教育界的“夸父”。敢将衰朽寄残年,拼死也要为后人谋些福祉。如果人人有此担当,未来社会的图景,岂不会更其美好?

这过去的一年,纷扰、变故很多,疫情的阴影,变动的忧惧,则时不时袭扰人们的心灵,但如果心里依存着心灵的故乡,有其稳固的精神的寄托,再来体悟千百年前谢脁的诗句“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生命是条河,不必忧伤,不必过度依恋。透过黄耀红老师的《一路还乡》的凝望而凝望,便容易让我们发现当下生命之意义。(文/王棨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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