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凰新闻客户端荣誉主笔 唐驳虎
经过几篇文章的科普，喧嚣一时的谣言逐渐散去，事实的真相也越来越清楚。
除了一小股借机生事、别有用心、冥顽不化、来源不详的网络ID，大部分关注的网友，还是抱着善良的、希望尽可能了解疫情起源的心态在关注。
他们希望，通过找到“0号病人”的方式，能够锁定传染源，了解究竟是接触了什么动物导致的？ 进而查明流行病史，传染源及传播途径，从而为防控疫情提供帮助。 良善的心意很好，可惜社会大众对现代生物学的最新进展了解得太少了，也就无法真正理解流行病学调查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所以，在正式展开结论之前，恰好也必须从前天晚上的另一场爆炸新闻开始说起：
28年前的南医大命案现场
1992年发生的南医大女生被杀案告破，破案立功的果然还是基因刑侦技术，还是近些年发展起来的分子生物学。
基因测序是人类对生命认知的飞跃
如果说认识电、认知电磁波、发明出电报与电话是人类对信息的启蒙，发明计算机与集成电路、构建出互联网与移动互联网，则是人类对信息处理与传输的两轮重大飞跃。
同样，达尔文总结出天演论，列文虎克和巴斯德在显微镜下了解到细胞与细菌，是人类对生命认知的启蒙。 而发现基因、开发出基因测序技术则是人类对于生命本质认识的两轮重大飞跃。
这把对生命的认知推进到蛋白质、分子层面，直接抵达了生命的本质。
随着技术的进步，生命科学的研究早已从物种、器官、细胞形态与功能的描述，进入分子层面的微观领域。 生命的真正奥秘正在逐渐被揭开。
2003年4月15日，美、英、日、法、德、中6国领导人联名发表《六国政府首脑关于完成人类基因组序列图的联合声明》，宣告人类基因组计划圆满完成。
6个国家联合，从1990年到2003年，经过13年的努力，共同绘制完成了约31.6亿个DNA碱基对的《人类基因序列图》。
项目共花费27亿美元，折合1个碱基对近1美元。
最早的测序技术是把基因一小段一小段地测，速度慢，获取的数据量少，成本高。
1998年毛细管测序技术问世，使基因测序速度提速10倍，原计划15~20年才能完成的人类基因组测序计划进度大幅加快。 中国在其中承担了1%的工作量。
但在2003年，对DNA双螺旋结构的发现者詹姆斯·沃森进行首次专人基因测序（此前人类基因组是一堆人各测一部分），花费了2400万美元。
后来的测序技术又有了巨大的突破，多靶标并行检测，使测序时间大幅缩减、检测成本大幅下降。 2007年，深圳华大基因宣布已经成功测序完成第一个完整中国人基因组图谱，这也是第一个亚洲人全基因序列图谱，同样是耗资巨大，耗时不菲，成为重大科学成果。
2007年后，第二代高通量测序仪的诞生与普及，让人全基因组测序的价格在短短4年里，从1000万美元迅速下降到8000美元，超过了微电子芯片的进步速度，形成“超摩尔定律”之势。 2015年后，第三代超高通量测序仪又让测序价格直降到1000美元，成为人人可负担的项目。
而最新的超高通量测序仪，有望推动个人全基因组测序成本进一步降低到500美元以下，能够列入常规体检项目。
如果是对特定基因点位的测序，更是有专门的试剂盒，视点位数量不同，每份试剂成本可以控制在50~200元人民币内。
基因科学已经让诸多领域翻天覆地
基因测序的快速进步、成本爆降，自然让它的应用远不局限于生物科学研究本身，
所有与人、与生物相关的领域，都可能是它的应用范围。
最直接最著名的，自然是刑侦领域。 4年前，在白银案告破时，我写过一篇介绍文章（点击回看）。 后来，韩国华城案、各国的一系列缺乏线索的陈年疑案先后告破。
只要有血迹，甚至一点点生物痕迹，就能在茫茫人海中精准锁定真凶，彻底超越了传统的绘像、画像、足迹、社会关系调查、罪案特点归纳、分析推理等侦破方法。
这则通报经《南京晨报》记者向南京警方、徐州警方证实为真
基因里不仅承载着生命的全部身份密码，也一点一点累积承接记录着生命繁衍的历史。 “我是谁？ 从哪来？ 到哪里去？ ”这是关于人类来源发展的根本秘密的问题。
只有基因是不会说谎而且信息量巨大的，通过对当代人群染色体、线粒体、突变的标定分析，就能够描绘出人类基因如何传播、在什么时段变异，就等于描绘出了人类繁衍、迁移、演化、扩展的历史。
短短10年间，科学家们利用分子水平的遗传信息，分析出人类的起源、人种的迁移，彻底改写了人类的历史，尤其是此前完全没有任何有效信息，但占据了人类99%以上时间的史前史。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原来如今分布在全球七大洲200多个国家地区、面貌差异极大的全部75亿人，都是7万年前东非一个规模不过500人的小小部落的后代。
更意想不到的是，全人类所有女性的线粒体基因，都能追溯到大约20万年前的一位妇女。 所有男性的Y染色体基因，都能追溯到大约15万年之前的一位男子。
全人类女性的线粒体溯源
全人类男性的Y染色体溯源
他们就是所有人的共同先祖，也就是线粒体“夏娃”与Y染色体“亚当”。 在分子人类学出现之前，中国人以为北京猿人是自己的祖先，欧洲人以为尼安德特人是自己的祖先。
现代人与尼安德特人的头骨比较
但这门在分子层面提供证据终于表明，这些直立人与现代人没有直接关系。 他们早就灭绝了，甚至是被我们的祖先灭绝了。 在彻底否定旧知识的同时，分子人类学却在此前全然空白的人类史前史上，构建了宏大又细密的迁徙史诗。
原来，现代人类，也就是智人起源于35万年前的东非，在大约7万年前获得了一次智力爆发的突变，从而竞争力大增。 我们的祖先开始拥有想象力，甚至早期语言，具备了团队合作的能力。 有些人开始不再满足东非激烈的生存环境，开始冲出非洲。
最早出来的是棕色人，他们拿着旧石器和尖木叉，在印度洋岸边走着。 他们沿着海岸线前进，捡食滩涂上的海产品。
在之后的5万年里，散漫的捕捞捡食生活让他们沿着无边的海岸线，一路走到东南亚，之后又利用冰期，进入到东南亚的岛屿乃至前进到广袤的澳大利亚。
黄种人、白种人走出非洲的时间要比棕色人晚了近4万年。 但他们的扩散速度很快，只用了2万年的时间就到达东南亚。
之后在1万年前，他们的一部分人北上进入东亚，分化成我们的祖先。 而另一支北上的人群则在伊朗北部的高加索山、里海与黑海之间的南俄草原分化扩张，成为白种人的祖先。
还有特别少的一群冒险者，继续北上来到了寒冷的西伯利亚。 尤其是最大胆的几十个人，在1万年前的冰期，跨过封冻的白令海峡，九死一生来到美洲大陆，成为印第安人的祖先。 另一群冒险家则从东南亚出发，划着双体独木舟，顺着季风或者洋流，占据了整个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岛屿。
这就是人类祖先的故事。
以更强的组织力与战斗力，他们在几万年的时间里蔓延到了全世界，灭绝了早几十万年走出非洲，已经分散各处的各类直立人。
但直立人的基因也部分进入了人类的身体。 尼安德特人带来了抑郁症，丹尼索瓦人则为藏族先民提供了在空气稀薄的极高原生存的能力。
这就是人类的历史，是近7万年来，人类在七大洲迁徙播散，最终占领整个世界的波澜壮阔史诗。 在过去分子人类学还没有兴起的年代，研究历史、探寻民族起源只能靠有限、而且大多数是孤立的考古发现来推测甚至是猜想，非常局限。
而在最近20年，科学家而不是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们，提供了诸多惊人的、颠覆性的人类史前历史细节。
简单说，对于人类起源问题，分子人类学与亲子鉴定一样，属于“绝对的金标准”，是沉默的精确证据，比文字和器物都更准确。
分子刑侦学成了20世纪不敢想象的刑侦利器，分子人类学提供了20世纪绝对想不到的人类历史，都是比传统方法高出好几个维度、直接穿透时空历史的溯源工具。 运用于病毒溯源本身，自然也是20世纪无法想象的超级利器。
新维度的流行病学的诞生
传统流行病学调查，在确定传染源和传播路线上，必然是存在局限性的。 而随着基因科技的突破，一门新的学科也随之应运而生。 这就是——分子流行病学。
分子流行病学（Molecular Epidemiology）是结合了基因测序分析技术的流行病学研究。 它应用基因测序技术测量特征标志的分布情况，结合流行病学现场研究方法，从分子水平复原病毒或病菌的传播过程，包括在传入人群前在原始宿主、中间宿主体内的变异，进一步追踪人群中的疾病传染。
通过检测不同来源、地理位置、不同时间段的病原体的遗传相关性与序列异质性，并推断出进化关系。 它还有助于识别影响疾病风险的特定分子和基因，评估暴露和易感性，提高人类对疾病发病机理的了解。
由于RNA病毒都基于易错的RNA进行复制，因此特别适合分子流行病学分析方法。 上一篇几乎用整篇的篇幅来描述人类发现、追溯艾滋病毒的35年历史，看一看所谓的“0号病人”的真相被改写、延展了多少次。
就是为了最直观展示，80年代的传统流行病学追踪与21世纪的分子流行病学研究，技术水平、穿透能力，洞察真相的能力，差出了多少级别！ 也只有分子流行病学具备在根本上找到病毒来龙去脉的能力。
科学家们早就用新工具了
在2020年追着问“0号病人”“找不到”，基本类似于如下行为：
在刑侦现场拿着基因试剂盒，嚷着“血脚印到这就消失了，疑犯找不到了”
在大马路上对着出租车，嚷着问司机“马鞍呢？ 喂草了吗？ ”
走进电信营业厅，嚷着问“电报柜台呢？ 没有我怎么发电报？ ”
在家里拿着空调遥控器，嚷着问“扇子呢？ 没有扇子夏天怎么过？ ”
聚会现场拿着手机，嚷着问“相机呢？ 没有相机没有胶卷怎么拍合影？ ”
拿着手机，嚷着问“收录机呢？ 没有收录机和磁带怎么放音乐？ ”
拿着手机，嚷着问“地图呢？ 没有地图怎么出远门？ ”
拿着手机，嚷着问“电话本呢？ 没有电话本怎么打电话？ ”
拿着手机，嚷着问……
强悍好用不知多少倍的新工具早就出现了，还在抱残守缺呢？
不需要命案现场一定要有亲眼目击者或者摄像头，也能通过生物痕迹来找到凶手。 不需要几万年前老祖宗留下的咒语（这个真没有），也无需时空穿梭机，通过基因溯源分析，也能描绘出人类大迁徙的壮阔历史。 同样，不需要一定找到第一个染病的患者，同样能非常透彻、明白地搞清楚病毒来源。
南京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局（中国江苏网“交汇点”记者拍摄）
当然，基础的工具、手段也不能完全放弃。 正如分子人类学的研究依然需要考古学、历史学、语言学的证据辅佐，分子刑侦依然需要前端的基础信息采集、后期精确排查嫌犯家族等等繁琐的基础工作。
病毒的电镜模拟图像、基因溯源与跨越全球的流行病学调查，背景却是一张黑白线图。 知道这张黑白线图标志着什么吗？ 知道就证明你对流行病学有基本了解，不知道说明你对此一无所知。
对于病毒和疫情的来龙去脉，必须综合临床、公卫和基因组溯源提供的信息，测序为重，逻辑为辅，结合一切可信的证据（而不是臆测），才能完整揭秘。 武汉疫情的终极揭秘，多拉长了一集，留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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