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凰新闻客户端荣誉主笔 唐驳虎
先提一个网友的补充,GLong说到,“黄白色人走出非洲那段有些问题,当时走出非洲扩散出来的都是黑人,而肤色变浅则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
是的,根据英国科学家的研究,1万年前进入到英国的先民,皮肤还很黑。肤色总体上还是比较容易被环境所改变的表面性状。
但在一般的人类迁徙描述中,为了行文方便和便于区分,往往仍使用今天的黄白黑棕等肤色人群区分。就像描述地理用英国、中国这些当时并不存在的名词一样。
▎英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与伦敦大学学院根据DNA数据复原的1万年前的英国人
前两篇除了人类起源问题,还分别讲述了所谓“零号病人”的来源、流行病学家的真正术语、艾滋病病毒溯源的漫长过程、现代生物学天翻地覆的巨大进步,有人抱怨离题太远了。
是有点远,但是这些知识以前在公众里有多少人知道?是不是大部分都是第一次听说?那张在多个领域都极其著名的黑白线图,有几个人认识?
专家们为何如此暴躁不耐烦?
其实,关于所谓“零号病人”,一位先后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现北大医学部)和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现中国疾控中心)研究生院,在世界著名的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工作过的专家,就这样极不耐烦也很无奈的回应。
还有近来的“网红专家”张文宏,直言不讳、直指人心的特点也大致如此:
▎“说了你也不懂”“我看过的书你没看过,没办法给你解释”“中文字你认识,连一起你就不懂了”
之所以专家没法回应你,因为他的知识积累、认知视野与普通公众是不同的,很多在行业人士看来纯属最基本常识的事情——基因测序溯源、分子病毒学乃至真正的流行病学调查,你却闻所未闻。
相反,许多被流行影视、畅销书籍所创造出来的似是而非的概念,比如“0号病人”,却被大众乃至媒体疯狂追捧。
古代就有谚语:1个傻子问的问题,100个聪明人也答不上来。
也正如同郭德纲所说,“比如我和火箭科学家说,你那火箭不行,燃料不好,我认为得烧柴,最好是煤,煤最好选精煤,水洗煤不好。如果那个科学家拿正眼看我一眼,那他就输了。”
当然,现代社会术业有专攻,公众也有权了解真相。
而现代科学与普通人知识水平之间的差距,就得要有人去铺设沟通的基本桥梁,让公众了解一些科学界的基本常识,而不是听任自媒体包装炒作之后,哗众取宠、混淆视听的所谓概念灌输。
尽管只是入门级认知,但繁杂又互相联系的内容,30年来的科技进步,信息量之大,也不是所谓“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你在其他媒体见到有人解释过吗?一两句话就能说清,专家早就回答给你了!可惜说了你也不信!
即使只是用讲故事的最通俗易懂形式,还是有很多人听不懂或者假装听不懂,这就实在没有办法了。
最后一段科普:改变世界的一张地图
现在,终于可以回答上一篇末提出的那个问题了:这张关于病毒溯源问题,背景的黑白线图是什么?
(不出所料,近年来高中英语教材收入了这个故事,所以还是有一些非学术非科研的网友知道,但大部分人还是不知道的)
这是1854年约翰-斯诺(John Snow)绘制的伦敦苏荷(Soho)区霍乱死亡及疫情原因调查图。
这是世界上第一张传染病调查地图,更是流行病学与现代公共卫生的起点。
前面说过,霍乱原是一种局限于印度恒河流域的疾病,19世纪初,随着全球化的展开,开始向世界各地传播。
1831年,霍乱通过贸易航线传到了英国伦敦。首次爆发就造成了7000人死亡。
1848年,令人上吐下泻的霍乱再次肆虐伦敦,又造成了14000人死亡。
当时医学依然处于蒙昧的前现代时代,西方和东方都认为,瘟疫是通过空气中的“瘴气”进行传播的。
当时,人口涌入的伦敦的确脏、乱、差尤为突出。尤其是贫民区,粪便、脏水四溢,臭气熏天。和所有中世纪的城市没啥区别。
但煤矿工人的儿子、年轻的医生斯诺(1813~1858)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霍乱应该是通过被污染的水进行传染的。
他的这个想法最初源于一个朴素的判断——如果霍乱是通过空气进行传染的,那么发病的部位应该是肺部而不是肠道才对。
1854年8月31日,魔鬼再次降临——伦敦苏荷区爆发了霍乱。这个区大约有5000多人口,短短几天上吐下泻就死掉了500多人,死亡率达10%以上,社会秩序陷入瘫痪。
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情况下,约翰-斯诺却冒着风险,来到空无一人瘟疫肆虐的苏荷区,一家一家敲开可能躺满尸体的房门,详细询问他们的病情和日常活动情况。
在挨家挨户记录下死亡与患病人数之后,他找到一幅伦敦的详细街区地图,将13个公共水泵和苏荷区全部的578名死亡病例的位置标记在地图上,用黑色的小短横线代表死亡病例的数量。
然后斯诺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发现大部分死亡病例都集中在一个较小的区域。
而这个区域的中心,Broad Street(布劳德街或意译为“宽街”)和Cambrigde Street(剑桥街)交叉口,正是一个免费的公共水泵,附近众多街道的居民都在这里取水。
而且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水泵周围死亡最多,而离水泵越远,死亡病例越少。
他再次来到这个水泵,发现距离水泵一米远,就是贫民们倾倒污水的明渠。斯诺确信自己找到了疫情的根源。
9月7日,疫情爆发仅仅8天时间,斯诺向市政当局递交了自己的调查报告。
当局采纳了他的意见,在第二天取下了水泵的把手,关闭了那个水泵。很快,肆虐苏荷区的霍乱疫情便迅速消失。
当然,在显微镜与科技还很不发达的年代,斯诺只是通过统计与逻辑,推断出了疫情的原因,是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
但斯诺的功绩依然是极其伟大的。他本业是一名麻醉科医生,公共卫生和救治病人其实并不算他的主业和职责。
但他却依然独自来到本来就臭气熏天、又死亡500多人的贫民区,通过调查统计,在病原体未明的情况下,用公共卫生手段遏止了疫情。
1859年,在斯诺调查宽街霍乱之后的第五年,伦敦终于开展了下大规模的下水道改造工程(此时中国正值太平天国运动)。
这个总规模高达2000公里的巨型地下工程历时6年,于1865年完工,它是世界上第一套现代城市下水道系统。
但斯诺没有等到这一天,1858年,他因为突发中风,与世长辞,年仅45岁,这距离他画那张著名的死亡地图仅仅过去四年。
▎这就是约翰-斯诺
在伦敦下水道工程完工的同年,1865年,法国微生物学家路易·巴斯德证实了细菌的存在,形成了第一套细菌疾病理论。
人类第一次认识了细菌这个物种,对生命的认识向前跃进了一大步。
又过了18年,1883年,德国微生物学家罗伯特·科赫终于发现并分离了霍乱弧菌,完整彻底地证明了水中的霍乱弧菌是霍乱的真实元凶。
当然,科赫的贡献不止于此,他还第一个发现了结核病菌、炭疽杆菌、伤寒杆菌;以及鼠蚤传播鼠疫的秘密。
▎德国微生物学家罗伯特·科赫
1905年,作为世界病原细菌学的奠基人和开拓者,科赫获得了诺贝尔奖医学奖。
但斯诺的伦敦霍乱调查案例和这幅信息图,在近170年后同样依然被很多学科引为经典,医生斯诺也被当作多个学科领域的开创者:
1、首先,这自然是流行病学和现代公共卫生学的起点。
斯诺被视为现代传染病学调查的先驱。这也是统计学在医学中的最早应用之一,是现代循证医学的思想萌芽。
2、城市规划、给排水工程
疾病沿水源传播的发现,促使伦敦开展了下水道改造工程。城市规划中开始注重给排水系统和公共卫生系统的建设。
这也是人类城市发展史上的重要分水岭。没有现代公共卫生系统的支撑,就无法维系一个庞大的现代城市。
3、地图学、地图信息学(GIS)
这是空间分析的开篇,一说到GIS,都要从这张图开始。
4、数据科学
数据统计分析、数据挖掘、数据可视化等,都把这当作经典案例。
这张简单得有些简陋的地图,承载的意义如此重要,以至于全球最大的科学、科技、医学论文数据库,一度将它设为底图。
而连霍乱地图都没听说过,就在高谈阔论“0号病人”“追踪溯源”,着实太不着调了。
流行病学调查的第一步:“三间分布”
因为霍乱地图创立的流行病学调查,第一原则就是得先弄清疾病的“三间分布”——时间分布、空间分布、人间(人群)分布,也就是什么时候得病、什么地点得病,以及哪些人得病。
这是流行病学的基础,也是公共卫生的基础,即使在这个已经进入到分子生物学的时代,也是流行病学调查的第一步。
▎现代重绘的伦敦霍乱地图
1、空间分布,疾病的发生经常受一个地区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生活条件的影响,所以研究疾病地区分布,常可对研究疾病的病因、流行因素等提供重要线索;
2、时间分布,时间是研究疾病分布的重要指标之一,时间单位依病种而异;
3、人群分布,人群可按不同的特征(年龄、性别、职业、民族等)来分组,分析具有不同特征的人群某病的发病率、死亡率等。
而关于“三间分布”的头两份详细报道,早在1月底的国际论文上就已经刊出了。
之后的媒体报道,又分别详述了指示病例(Index Case)和追溯发现的最早的原发病例(Primary Case)情况。
所谓的“0号病人”究竟是谁?
指示病例(Index Case)的情况之前已经说过了。原发病例(Primary Case),则大致可以认为是被热炒的所谓的“0号病人”,或者说线索。
1月底,临床医生们在论文里追溯病情发展史的时候,最早已能追溯到1位12月1日发病的病人,而且归类显示,他与华南海鲜市场没有直接关联。
▎其中一份早期流行病学调查
有人于是追问,他现在状况如何?他接触了什么人,又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怎么感染的?
呵,你多仔细看一下新闻报道就知道了啊。
艾芬、李文亮医生所在武汉市中心医院,位于铁路线北边,追溯发现的最早病例,他还真不是华南海鲜市场的摊贩(直接接触者)。
但他却是另一个华南市场的摊贩老板——离海鲜市场隔着铁路,是华南果品批发市场。
两者距离也近1公里。显然,他不是“0号病人”。
而张继先医生所在的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又名新华医院),位于铁路线南边。
据媒体报道,他们追溯的最早病例,却是一个常年卧瘫在家的病人。
更显然,这也更不是“0号病人”。
另一份流行病学调查,爆发初期与海鲜市场关联度高,进入1月后海鲜市场关闭,出现人传人扩散,与海鲜市场关联度就低了。
所以,早在2月1日我系列文章的第4篇第7段,就已经得出结论:
早在去年11月,围绕华南海鲜市场,就已经出现了人传人现象,当时早已存在相当规模的感染人群。
如此简单的结论,许多媒体竟然要到2月20日之后才开始炒作,也真是令人无语了。
那么,究竟病毒最初是怎样传入人间的呢?
传统的流行病学调查大抵到此为止了,能够得出推论。
但仍然难以得出斩钉截铁,穿透前世今生的定论。
这就需要分子流行病学登场了。
10. 悲剧!新加坡要变成第二个武汉?
11. “武汉都顶不住,没人能顶得住”